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花 影 故事的背景   二十年代江南的小城是故事中的小城。这样的小城如今已不复存在,成为历史 陈迹的一部分。人们的想象像利箭一样穿透了时间的薄纱,已经逝去的时代便再次 复活。时光倒流,旧梦重温,故事中的江南小城终于浮现在我们的面前。   一条大河从小城中间穿过去,在最热闹的街区拐了个弯,一直通往远方的铁路 线。是新和旧处于交替的时代,新思想和旧势力都很脆弱,同时也令人难以置信的 强大。旧的势力以巨大的惯性向前滚动,新的思想却像雨后的春笋,一个接一个冒 了出来。新思潮正在这座小城里逐渐蔓延,新型的小学和中学不仅出现,而且已经 培养出第一代新人。当北方的军阀正在混战,为地盘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座江 南的小城仿佛没受到任何影响。大河里来来往往的船只,夸张地带来了外部世界的 消息。小城多少年来与世隔绝的传统被打破了,老年人缅怀着过去的岁月,憧憬着 新生活的年轻人都变得不安分起来。小城里有了第一张定期的报纸,不时地报道着 外埠和本地的新闻。“新”作为一种时髦字眼,正不可阻挡地深入人心。   多少年来,甄家大宅里发生着的一切事情,一直是小城中人们议论最多,而且 最津津乐道的不朽话题。虽然昔日的繁华已经过去,正在走着下坡路的甄家深宅大 院,仍然是这座南方小城里大富大贵的标志,仍然是人们心目中享乐的天堂。甄家 大宅意味着用不完的金钱,意味着享受不尽的美女,意味着男人们所能追求的极致。   未来的建筑学家,将不得不对甄家先人房屋设计的布局,刮目相看,感到由衷 的佩服。整个大宅坐南向北,完全符合中国著名的风水家的观点。坐南向北,这说 明大宅的创始者,是一巨商。甄氏世代以经商为业,只是在祖父那一代,才开始用 钱换了些功名。汉《图宅术》中写道:“商家门不宜南向。”又接着说:“商金, 南方火也。”火克金为凶,而北方为水,金生水相生相吉,所以大门应朝向为北。   甄家大宅在平面布置上,采取了左右两条轴线为一组的对称形式,以一种典型 的南方式的四合院为基础,组成一组组封闭性的穿堂建筑群。在各主轴线上,由北 而南,大厅一进接着一进。各进建筑的间隔处,大都以墙垣隔成院落,错落有致, 很好地解决了通风采光以及排水问题。在两条相邻轴线的房屋之间,有一条深深的 过道。这条过道最初设计时,其功能专供妇女及仆人们出入,同时它也是极好的防 火过道。   由于南方气候潮湿,在雨季到来的日子里,小城的人都因为潮湿而到处生霉发 愁。在如何防潮这一点上,甄家大宅所采取的办法,便让人拍手叫绝。让人难以置 信的,是室内的地面,全部采取方砖平塌,方砖下设置了兰盆或坛子,使地面与地 气隔开一段距离。这种设计,不但有效地解决了防潮问题,而且冬暖夏凉。至于户 外,一般都用整块的青石板铺地,或者用齐整的方砖,要不就是采用鹅卵石与缸片 组合成各种图案。   在我们这个故事拉开序幕的时候,甄家的大宅已经开始彻底颓败。昔日豪华只 剩下一些残影,门窗的红漆早已剥落,到处可见缺少管理的痕迹。石缝间长着叫不 出名的小草,是潮湿的地方,就生着厚厚的青苔。只有空气中,仍然洋溢着淫荡的 气息,女人的脂粉气味,仿佛凝固在了南方特有的潮湿气氛之中。许多没人住的老 房子正在开始漏雨。   甄家的显赫地位,在小城中已变得越来越不重要,然而甄氏父子的风流传说, 仍然添油加醋到处流传。传说中的大宅里,美女如云,夜夜狂欢。千奇百怪的传说, 像美丽的蝴蝶到处乱飞。人们丰富的想象中,甄氏父子像《金瓶梅》里西门庆一样, 过着放纵糜烂的生活,他们服着祖先留下来的春药,使用着不久以后便要失传的淫 具,沉浸在最后的欢乐里面。   十年前,号称色中魔头的甄家少东家乃祥,过完了大烟瘾后,在做爱的途中, 不明不白地患了瘫痪,变成了一个只剩下一口气的活死人。关于乃祥突然瘫痪的原 因,有过种种稀奇古怪的说法。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 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人们坚信万恶淫为首的教条,坚信乃祥的下场,不过是纵欲 过度的必然结果。人们坚信甄家老爷子迟早也有这一天。   在一个早春的日子里,天色阴沉,空气湿漉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一场大雨正 在酝酿,街上的行人匆匆往家奔去。一位电影放映员,带着一架小型的电影放映机, 坐船来到这座小城里。海报早在几天前就贴了出去,负责接待的人在码头上恭候着。 当放映员从船上下来的时候,一场大雨噼里啪啦地直泻下来:由于担心当时还是很 昂贵的放映机和胶片会被大雨淋湿,放映员又一脸不高兴地退回到了船上。负责接 待的人十分抱歉地跟到船上,慌忙不迭地递着香烟,好像这场突然到来的大雨,是 因为他们的过错似的。放映员接过递给他的老刀牌香烟,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当他 闻到那烟已经有了些霉味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把烟扔了,然后从自己怀里摸出一 包刚拆封的三炮台,自顾自抽起来。大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放映员心烦意乱,临了 只好把放映机和胶片留在船上,负责接待的人替他打着伞,匆匆走进离码头不远处 的一家小旅馆。   大雨连续下了许多天,负责接待的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放映员,把他当作大人 物一样供着。短短的几天内,放映员尝遍了小城中所有的馆子,并且连续三天光顾 妓院。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扔在了妓院里,临了,还不得不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 金表拿出来当作抵押。放映员挥金如土的豪举,让人想起十多年前乃祥在妓院的狂 欢。人们记得那一次是乃祥的生日,妓院中几乎所有的妓女都得到了乃祥的宠幸, 所有的下人也幸运地得到了红包。十多年以后的放映员和乃祥如出一辙,他没有乃 祥金枪不倒一夜御数女的本事,便和一个叫作水仙花的妓女打得火热。放映员毫不 含糊地把自己身上的淋病,传染给了水仙花。小城为了迎接放映员的到来,付出了 惨重的代价,淋病在这座小城市里交叉感染,像感冒一样风行起来。妓女传染给了 嫖客,嫖客再传染给自己的妻妾,于是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医治性病的广   雨终于停了,放映员带来的装着放映机和胶片的木箱子,被抬到了学校的操场 上。这些巨大的木箱子的角上都包着铁皮,因此显得更加笨重。从上午起就开始忙 碌,一直到天快黑下来,在放映员焦灼不安的指挥下,一切才安排停当,黑压压的 人群挤在操场上,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地等待着银幕上的奇迹出现。人们 不敢相信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人们看着银幕上的人影,像真人一样动起来的时候, 不由得发出一声声惊叹。许多人好奇地钻到了银幕的背后,想弄明白是不是有人在 捣鬼。   一场难以想象的混乱发生了,虽然事先做好了一定的准备,但是一旦混乱真的 发生,原来安排好的那几名维持秩序的人,根本控制不住局面。人们的心思都不在 银幕上的影像究竟是什么,而是喋喋不休地为凭什么会这样,吵得不可开交互不相 让。银幕上的海盗向美丽的女郎扑过去的时候,正看着电影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大 打出手。沾满泥浆的鞋子和一顶帽沿已快扯下来的毡帽,在空中掷过去又扔过来乱 飞,放映员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弄得心神不定,他手忙脚乱地换着胶片,结果应该 放的秩序也弄颠倒了。银幕上的故事刚刚进行到一半,大团圆的结尾便被提前放映 出来。   第二天,在赶来喝早茶的茶馆中,在划拳行令的酒桌上,在淘米洗菜的井边, 在小城独此一家澡堂的大池子里面,都在议论前一天放过的电影。大家还在为昨天 晚上没有争明白的话题,继续斗嘴吵架。尽管已经有人做出了科学的解释,但是上 了年纪的人坚信,所谓电影,只不过是放映机里藏着许多小人。这些小人是用面团 捏起来的,至于面团捏起来的小人为什么会动,就一时说不清楚了。老人们相信那 个放映员所以会那么傲气,不过是因为他像魔术师那样,掌握了让小人动起来的秘 密。   放映员带着他的包着铁皮的木箱子走了以后,人们为电影产生的激动很快结束。 就在放映员走后的第三天,甄家大宅里发生的事情,再次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这 天早晨,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眼药过度的甄老爷子,由于昨晚的做爱没有尽兴,起 床之前,让桃花又一次骑坐在他的身上。桃花名义上是大少爷乃祥的小妾,然而大 少爷瘫痪以后,她便偷偷地跟老爷子勾搭上了。在桃花呻吟着的颠簸中,甄老爷子 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当高潮像泉水一样来临之际,桃花从自己虚着的眼缝里,发 现老爷子的眼珠子已整个地翻了上去。   甄老爷子的突然去世,陡然成了小城中的大事。由于甄家老爷子唯一的儿子乃 祥已经成了一个废人,老爷子这一撒手离去了,留下的万贯家产,自然而然就全部 落到甄老爷子的独生女儿妤小姐手里。妤小姐是一位尚未出嫁的老姑娘,甄家老爷 子在世时,她的婚事就曾经是本城最引人注目的焦点,甄老爷子一咽气,大家首先 想到的,立刻就是甄家大小姐的婚事。 花 影 第一章 1   甄老爷子是在太阳升得和迷楼一般高的那一刻,突然咽气的。这时候,少东家 乃祥坐在木伦椅上,正按照甄老爷子定下的老规矩在大宅里漫游。在瘫痪的十年里, 乃祥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一直像个植物人那样活着。严重的失眠困扰着他, 漫漫长夜对于他来说,永远有一种末日之感,他的脸部表情永远是那么呆板,那么 僵硬而且丑陋。他像个活死人那样苟延残喘,坐在一只特制的木轮椅上,幽灵似的 任人摆布。每天吃过早饭,他所接受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小妾爱爱推着,在大宅里 毫无目的地漫游。   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乃祥由爱爱推着,缓缓走了过来,木制轮椅发出沉重刺 耳的吱咔声。坐在木轮椅上的乃洋,穿着厚厚的皮袄,戴着一顶皮帽,完全是有钱 人家的阔少打扮。他的脸上凝固着呆板和滑稽,眼神是直的,滞滞地看着前面。吱 吱咔咔的声音,划破了大宅内空荡荡的沉寂。爱爱推着木轮椅走到了过道尽头,掉 过方向,又一次缓缓地往回走。   自从乃祥瘫痪以后,爱爱就一直承担着为乃洋推轮椅的角色。她是一个小磁人 似的女人,年轻漂亮,眼睛深处总是藏着淡淡的忧愁。其实,在乃祥众多的妻妾中, 爱爱的地位最不重要。十二年前,作为四个女儿中的老二,爱爱由父亲陪同,第一 次走进了甄家大宅。她此行的目的,只是看望自己在甄家当佣人的母亲。爱爱的母 亲吴妈是妤小姐的奶妈,由于甄老爷子一向最宠自己的独养女儿,吴妈多少年来一 直在妤小姐身边充当贴身女仆。爱爱和父亲进了甄家大宅以后,吴妈有话要对男人 说,往女儿手上套了一个玉镯,便打发爱爱去花园里玩。   乃祥就是在后花园里见到爱爱的。正是海棠花开的季节,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爱 爱,被花园里绮丽的景色吸引住了。那是一片花的海洋,红红的海棠铺天盖地。爱 爱孩子气地折起海棠枝来,一根接着一根折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海棠枝挽成花冠。 当爱爱把挽好的花冠准备往头上戴的时候,她看见一位衣着时髦的男人,身后有好 几位女人陪着,正站在不远处,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男人身后的一位女人,气鼓鼓 地对她喊着:“哪来的野姑娘,跑到这来捣蛋!”   不知所措的爱爱站在原处不敢动弹,完全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心口咚咚 乱跳。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因为吴妈一再关照她大宅里的东西是不可以乱碰的。衣 着时髦的乃祥微笑着向她走过去,一把拿过她手上的花冠,郑重其事地给她戴上。 爱爱像个木头人似的任乃祥摆布,乃祥向后退了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重 新拿下花冠,换了方向再次替她戴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花你戴着,正合适。”乃祥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   乃祥身后那几位女人,一个个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爱爱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 这样,反正自己的脸不由地红起来,突然掉头就走。乃祥的微笑给情窦初开的爱爱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晚上,爱爱的父母被乃祥叫了去,他们刚刚迈迸房间,便 看见烟炕上高高摞着的两叠银元。爱爱的母亲吴妈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没 等坐在红木椅上的乃祥把话说完,就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女儿还小。   乃祥笑着说:“小?不小了!”   高高摞着的两叠银元有些晃眼。爱爱的父亲这次带女儿来甄家,本来就是想跟 妻子讨点钱,回去能把已经漏雨的老房子修一下。这么多的银元足够盖几间新房子。 “少东家,这不行,真的不行,”爱爱的父亲语无伦次,不知是心痛那钱,还是心 疼爱爱,“按说你能看上这闺女,既是我们闺女的福分,也是我们的福分,可这闺 女实在太小了,她怕是没这福气。”   “你闺女多大了?”   “十三。”   “比你闺女小的丫头,我都开过苞。”乃祥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真是死脑筋, 我既然喜欢她,又怎么会舍得她吃苦头呢。”   这天晚上,爱爱先睡着了,夫妻俩商量了大半夜,一会叹气,一会争吵。临了, 想想女儿迟早要嫁人,只好心安理得认命。于是歇灯睡觉,不一会,爱爱的父亲蹑 手蹑脚地往吴妈身上爬,把床板弄得咚咚直响。吴妈说:“到这时候,你真是畜牲, 还有这份心思。”爱爱的父亲说:“少东家有了这么多小老婆,还要讨小,我呢, 就你一个女人,大老远赶来了,难道白跑一趟?”   第二天,爱爱的父亲包袱里揣着一大包银元走了。爱爱在吴妈的照料下,烧了 一大锅水,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一身新衣服,被送到了乃祥那里。乃祥高高兴兴地 在门口迎接她,把她接到烟炕上,坐下来一起喝酒。爱爱的母亲十分尴尬地站在一 旁,刚流露出一些要走的意思。乃祥笑着说,你急什么,让她也坐下来陪一盅。爱 爱已经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忐忑不安地坐在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乃祥 安慰她说:“你别怕,我这有专为你配制的药酒,你吃了,就一点也不会疼。”从 来没有男人这么柔声细语地和爱爱说过活,乃祥呼吸时的热气,在爱爱的脖子上抚 摩着,感觉痒痒的。乃祥又说:“用不了几次,你就会喜欢得舍不得我了。”   爱爱服从了命运的安排,由一位乡村的小姑娘,变成乃祥最小的一个妾。她也 是在他瘫痪之前,正式娶回家的最后一任小老婆。因为爱爱的年龄太小了,乃祥对 她既谈不上给予太多的爱,也谈不上不爱。事实上,乃祥在尝了个鲜以后,就把她 打入冷宫养了起来。爱爱暂时还不可能懂得性爱的乐趣,就算她是真明白过来了, 乃祥因为有成群的女人需要敷衍,也不可能把太多的精力,投在爱爱这么一个小毛 丫头身上。好在同样也正是因为爱爱的年龄太小,她根本不介入成群的妻妾之间的 争风吃醋。在她从少女轻易地变为少妇没多久,风流倜傥的乃祥就成了瘫痪,成了 一具行尸走肉。爱爱还没有明白过来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负责照料乃祥 的重担,便统统推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十年来,爱爱一直毫无怨言地推着木轮椅。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差事,而且习 惯把它看作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一部分。虽然到了早春,一场寒流正从远方匆匆赶来。 在甄家老爷子突然咽气的这天上午,爱爱丝毫也没有预感到大宅里会出大事。一只 喜鹊歇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爱爱感到有些手冷,她举起手,对着自己的手哈 着热气,然后轻轻地搓了几下,就在这时候,一个女人拖长了的恐怖尖叫,在不远 处响了起来。   桃花穿着单衣,衣衫不整地冲了过来,她一路狂奔,跑到了乃祥的面前。“大 少爷,老爷,老爷他死了!”桃花惊魂未定地大声喊着。   乃祥呆板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爱爱注意到,由于大口地喘着气,从桃 花敞着的衣领里,她那两只结实的奶子,正像一对小兔子似的,不安分地跳着。对 于女性的身体,爱爱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她情不自禁地看着那双奶子。桃花一把拉 住乃祥胸前的衣服,气急败坏地又叫了一声:   “老爷死了,大少爷。”   乃祥呆板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2   灵堂上是甄老爷子大幅的遗像。这是一张用炭笔依据照片,由不高明的画师匆 匆画成的遗像,和灵堂应有的悲哀气氛很不和谐。遗像上的甄老爷子喜气洋洋,显 得特别慈祥和可爱,让人一看到就忍不住想笑。灵堂就设在平时见客的大厅里,设 在大厅的东北角上,灵柩前拉起了一块巨大的白布,像帘子似的把灵柩和大厅隔了 开来,老爷子的遗像便挂在大白帘布上。   随着寒潮的到来,雨夹着雪铺天盖地从天而降。雪落在地上,几乎立刻就融化 了。由于甄家父子对于女色有一种超常的偏爱,大宅里充满了美貌的女人,是名副 其实的女人世界。做细活的是女人,做粗活的也是女人,甚至在大宅里负责养花种 树的,同样还是女人。到处都是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在大宅里来回奔走,乱哄哄 的,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平时不打开的大门,因为出了丧事,被打开了。在过去,大家都习惯从旁边的 小门进出。现在,从大门口一路进去,用白布和粗大的毛竹竿搭起了长长的丧篷, 从门厅至轿厅,再至大厅,厅与厅之间,已经用大块的长条木板垫高,铺成了地坪。 所有的天井都和大厅垫得一般高,远远地一眼看过去,地坪像一条平坦的大路,十 分开阔和壮观。为了铺地坪,小城的木匠全部被招来,整整地忙了一天一夜。用了 不知多少木料,空气中洋溢着新锯开的木头清香。   各式各样形迹可疑的男人,纷纷出现在大宅门口,这些都是远道赶来奔丧的, 是来族里面的各房代表。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灰布长衫,鞋子上沾满了泥浆,打着油 布伞或者纸伞,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甄氏家族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族,许多人显然 第一次有机会走进这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宅,他们刚走进去,便被大宅的神秘气氛 给震住了。   一位叫作七公公的老人,在几位乡绅模样的族人簇拥下,走进甄家大宅。七公 公是甄氏家族中,辈分最老的一位。七公公的每次出现,便意味着家族之间将做出 什么重大的决定。事实上,当甄老爷子逝世的消息传开的时候,甄氏族人立刻在甄 家祠堂里开了一个会,大家七嘴八舌,公推由七公公出面,向大宅的继承人妤小姐 宣布大家为她所做的决定。   甄家祠堂建在离小城十里路之遥的尧山村,甄老爷子在世时,和族里面很少有 什么来往,即使是在祭祖宗的日子里,他也懒得赶回去。甄老爷子是封建礼教天生 的叛逆者,他对自己的族人从来就没什么好感过。甄氏族人因为他在乡下拥有很多 田产,每年好歹都要给族里一些钱,因此也不敢得罪他。自从大少爷乃祥变成残废 以后,族里面已开过几次会,讨论甄老爷子庞大的家产的继承问题。由于乃祥已经 废了,甄老爷子又没有别的子嗣,按照老派的规矩,甄老爷子唯一的女儿妤小姐作 为女人,是不能继承财产的,族里一致决定,要在侄子那一辈中,找一个老实能干 的孩子,过继到甄老爷子门下,以便日后能够接管甄家大宅。   这个话题曾经屡次被委婉地提起过,然而每一次都遭到甄老爷子的迎头痛斥。 “我还没死呢,青天白日的,你们就想算计我的家产!”甄老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 把前来游说的族人骂得脸红耳赤,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不敢吭声。甄老爷子生前以 脾气古怪闻名,向来不把族里面的什么鸟决定放在眼里,除了享乐,其他的事,他 都一概懒得去想。他不愿意为儿子的残废操太多的心,更不愿意为自己死了以后会 怎么样烦神。儿子乃祥不行了,甄老爷子还有那么一大堆小老婆,说不定什么时候 就能给他再生个小继承人。   甄老爷子在性欲方面旺盛超常的精力,一向让他感到自豪。一个男人,即使是 一个老男人,当他在女人身上表现得如此出色的时候,他是不会想到死亡的。甄家 正在急剧地走下坡路,虽然金玉其表名声依旧,然而这个昔日辉煌的大宅,显而易 见地已经接近了崩溃边缘。甄老爷子是一个没落时代的代表。未来对于甄老爷子己 没有意义,未来对于越来越破落的甄家大宅,也同样没有意义。   当甄老爷子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生育时,他便决定在自己死了以后,将大宅 未来的管理权交给女儿。“什么男女不一样,如今我就要行一点新规矩。”甄老爷 子才不管女儿是否可以继承财产的老规矩,他对族里派来的代表说,“我哪天走了 以后,这儿就是我女儿的天下,你们谁也管不着。” 3   当甄氏家族的男人们掸着身上的水珠子,沿着长长的丧篷,接二连三涌向灵堂 时,作为甄家大宅唯一合法继承人的甄家千金妤小姐,正懒洋洋地躺在炕床上闭目 养神。妤小姐今年二十七岁,长得如花似玉,然而却是一头一脸被娇宠坏的样子。 在这个治丧的日子里,妤小姐仿佛故意和人作对,她穿了一身色彩艳丽的衣服,和 操办丧事的气氛相比,显得很不协调。   吴妈正屁颠颠地为妤小姐烧着烟泡,这位看上去很厉害的中年女人,从当妤小 姐的奶妈起,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甄家大宅。烟泡烧熟了以后,吴妈对着烟枪憋足了 劲,十分饱满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往妤小姐的脸上徐徐喷去。多少年来,妤小姐都 是由她侍候的,因此她在大宅里的地位很有些特殊。如今妤小姐大权在握,吴妈也 感到自己跟着沾光的日子到了。   妤小姐仍然闭着眼睛,她已经感觉到了弥漫在她脸上的烟雾,鼻翼微微地动了 动。吴妈神情严肃地继续往妤小姐的脸上喷烟。“大小姐,老爷子这一死,你哥呢 又是那样,”吴妈一边喷烟,一边讨好地说,“这偌大的家产,可就是你一个人的 了。”   闭目养神的妤小姐的眼睛第一次睁开了,她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睁开了以 后,飞快地不屑一顾地扫了吴妈一眼,然后又立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她再次睁 开了眼睛,瞪大了眼珠子,像不认识吴妈似的看着她。   “这么多的家产,大小姐一生一世也用不完,”吴妈唠唠叨叨说着,用力吸足 了一口烟,又一次往妤小姐的脸上喷,“真是,就算是到了下一辈子,也还是用不 完。你想,往后这家里,还不就都是你大小姐说了算?”   妤小姐似听非听,再次闭上了眼睛。她陶醉在鸦片的烟雾中,懒洋洋的,好像 睡着了。   一位年轻的丫环跑进来,咋咋呼呼地喊着:“小姐,外面人都来齐了,七公公 也来了,满满的一大厅的人,就等着你了。”   陶醉在鸦片中的妤小姐,就跟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不急不慢地过瘾。现在 谁也不应该来打扰她。这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刻,她根本连动都不想动。七公公有什 么了不起的,他来就来好了,妤小姐觉得现在就算是她爹重新活过来,也不管她什 么事。   “什么,连七公公都来了,”吴妈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大小姐,没想到今 天这日子,居然把他老人家也给请来了。”吴妈想催妤小姐抓紧一些,可她太熟悉 小姐的脾气,知道越是催她,她越会搭架子,便转身对丫环说,“你去招呼一下, 说大小姐这就来,马上就来了。”   “招呼什么,就让他们等着好了。”妤小姐轻声轻气地说着。   丫环跑出去报信了,妤小姐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她是个任性的老姑娘,常常会 生出一些恶作剧的念头。想想有那么多男人乖乖地站在那等她,这显然是件好玩的 事。她的眼珠子很淘气地转了转,紧接着又闭上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 来了个什么七公公吗,”妤小姐用鼻子嗅着依然弥漫在空气中的鸦片烟雾,不当一 回事地说:“今天这筒烟,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   隔了不多一会,丫环又跑进来催小姐了。她知道妤小姐脾气古怪,人进来了, 看着妤小姐,也不敢说什么,浑身酥软的好小姐仰天躺在烟炕上,已经过完了烟瘾。 她听见外面匆匆进来的脚步声,知道丫环又赶来催自己了,可仍然不当一回事,仿 佛存心要让大厅里的人多等待一会。吴妈朝丫环摇摇头。表示对妤小姐这样的人毫 无办法。丫环愁眉苦脸,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着:“唉,大厅里全是人,老这么等 下去,算什么事?”   妤小姐突然坐了起来,吓了吴妈和丫环一大跳。“算什么事,我这不是就去了 吗?”妤小姐刚过完了烟瘾,精神焕发,跳下炕床就要往外奔。吴妈缓过神来,一 把死死地拉住了她,一定喊她换过了衣服才能出去。妤小姐回过头来,斜眼看着丫 头手上捧着的孝服,很不乐意地说:“今天这日子非得穿这一身不行?”   吴妈说:“唉哟,现在不穿,什么时候穿。我的大小姐,你就将就着,委屈一 下吧!”   吴妈和丫环手忙脚乱地侍候着妤小姐穿衣服。妤小姐极不安分地站在梳妆台前, 任人摆布,很快被套上一件十分宽大的孝服,她扭过身子,看了看梳妆台镜子里面 的自己。做了个很严肃的表情,拔腿便向外奔。   穿着宽大孝服的妤小姐白颜色的影子,冲出了天井,像一阵风似的从过道上跑 过。“大小姐,你慢慢走呀!”吴妈和丫环跟在后面,紧追慢赶,想喊又不敢大声, 真是哭笑不得。 4   大厅里全是人,黑压压的一大群男人,都等得已经不耐烦,站在那窃窃私语说 着什么。他们早就听说大小姐的脾气和她爹一样古怪,然而在这大办丧事的日子里, 她脾气再古怪,也不应该让这么多大男人干站在那傻等。老态龙钟的七公公因为年 纪大,妤小姐久等不来,已被安排坐在一张独一无二的太师椅上。老人家正襟危坐, 满脸的不高兴。七公公身边是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面部表情和以往一样,极度呆 板和滑稽。乃祥对正发生的事,似乎没任何知觉,今天他被安排坐在那,完全是个 摆设。   一大群披麻带孝的女人跪在老爷的遗像前,由于都穿着白颜色的孝服,远远地 看过去,像是一片雪地。女人们从白帽子下面露出来的黑头发,仿佛是落在雪地上 的树叶子。这些女人中,除了乃祥的正妻素琴,其他分别是甄氏父子的小妾。小妾 们的年龄大小不一,体态性格相差也很远。然而这时候她们都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 一声不吭,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思。甄家大宅的大树已坍了,她们不知道接下来会 怎么样。   妤小姐像一阵轻快的旋风一样,突然出现在灵堂里。叽叽喳喳的男人的议论声 立刻安静下来,跪在那的女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寂静下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来,她们看见妤小姐已经非常招摇地出现在灵堂门口,用一种不当回事的神情,打 量着灵堂中的一切。乱哄哄的大厅安静了片刻,一个小妾拍了拍手,拖长了声音开 始干嚎。她这一带头,女人们哭的丧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大厅里于是又一片混乱。妤小姐堂而皇之地走到老爷的遗像前,好像故意想让 大家吃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十分做作地慢慢跪了下来,对着那张脸部表情和神 态让人一看到就想笑的甄老爷子的遗像,用极快的速度连磕了三个头。她的动作风 风火火,干净利落,充满了朝气,活脱是一头健壮的小母马。在她磕头的时候,人 们注意到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很刺眼的大红绣花鞋。除此之外,人们注意到她藏在 孝服里面色彩艳丽的衣服。   男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眼见为实,现实生活中的好小姐,竟然比传说中 的还要不近情理,比大家想象中的还要古怪。年老眼花的七公公哆嗦着站好了,由 别人搀着,走到妤小姐面前,刚想端起长辈的架子,说句什么,妤小姐已经腾地一 下站起来,掉头离他而去。她目无尊长的举止再次引得灵堂里一片哗然。七公公没 想到妤小姐会这么做,他摇了摇头,眉头紧皱,脸部表情显得更加不高兴。妤小姐 大大咧咧地走到她哥哥乃祥身边,冲他那毫无表情的脸扫了一眼,一屁股坐在了刚 刚七公公坐的那张太师椅上。   灵堂里男男女女的眼睛,都瞪大着看妤小姐。妤小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妥, 她看了看由别人搀着,又一次向她走近的七公公。“七公公也来了,”妤小姐装腔 作势一本正经,对边上看了看,“赶快搬一个椅子,让七公公他老人家坐下来。” 她恶作剧地似站非站,好像是要为七公公让座。七公公气鼓鼓地看着她,为她的无 礼,气得嘴角直抽。   一名丫环十分吃力地搬来了一张太师椅。妤小姐伸出手,近乎调皮地示意七公 公坐下。“七公公,你年纪大,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好了。”她对转身要离去的丫 环说,“别一个个都傻站着,去多搬些椅子来好,让大家坐。”   七公公迟疑了一下,气鼓鼓地坐下。灵堂里很快新添了不少椅子,以妤小姐兄 妹为中心,分两排排开,男人们按顺序坐好,一排最上首坐的是七公公,另一排最 上首的是妤小姐的嫂子素琴。紧接着素琴坐的是绅士模样的竹山四叔,他是个略略 见过些世面的人,在一旁蠢蠢欲动,一直等待着自己的插话机会。   前来奔丧的男人实在太多了,轮不到坐的男人只好继续站在那。七公公看着那 些傻站在那的男人,端起长辈的架式,干咳了一声,慢吞吞干巴巴地说:“按说今 天这日子,本来也用不到我来。老朽虽然辈份高一些,可如今行的都是新派,老法 的规矩自然用不到再讲究了。况且就算是你爹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向来不把我七公 公的话放在耳朵里的。你爹这一死,你哥呢,又是这不死不活的样子,这以后——”   妤小姐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七公公说什么,她连听都不想听。什么族里的长 辈族里的决定,不过是以老卖老自作主张罢了。从那帮站着的男人们的目光中,妤 小姐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上穿的是那双大红的绣花鞋。她明白在这样的日子里,穿这 样的绣花鞋明摆着不合适,便把脚往上缩,想把绣花鞋藏起来。把绣花鞋藏起来并 不容易,她很快就知道这样做,反而更容易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于是索性不藏了。 让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反正不在乎。今天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多 的男人,这场面让她感到十分兴奋。她看着七公公,开始认真地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七公公已经说出去了一大截,他继续说着:“要管好你爹留下的这一切,不是 件容易的事,小姐你作为这家产的唯一的继承人,许多事,一定要——”   七公公不得不又一次停下来,因为妤小姐听了一会,显然又不在听他说话。在 宽大的孝服下面,妤小姐全身的肉都在动弹,也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像一只不安分 的小鸟似的,脑袋一会朝这边看,一会又望那边看。她注意到站在那的黑压压的男 人们都在盯着自己看,于是她也充满挑战意味地盯着他们看。她的目光火辣辣的, 看到了谁,谁的目光连忙有些心虚地让开。   妤小姐好像突然明白了今天这场面是怎么回事,毫不含糊地打断了七公公的话。 “我知道今天怎么会来这么多人,一呢,必然是来给我爹奔丧,这二呢,恐怕就是 有点担心了,担心我爹爹死,他原来答应给族里的那份钱,就没了。如今这钱都在 我手里捏着,我说给钱,就给钱,我说不给,就不给了,你们拿我也没办法,不是 吗?”   男人们的方寸有些乱,没想到妤小姐一开口,竟然直截了当地说出这种岂有此 理的话。大家又一次忍不住窃窃私语,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大小姐人古怪,说 话倒是很会说中要害,不过太尖酸刻薄了。那边跪着守灵的女人们,都伸长了脖子 往这边望。妤小姐接着悠悠地说:“大家放心好了,我爹原来怎么样,他死了、现 在还仍然是怎么样。”   妤小姐似乎给大家吃了一粒定心丸,今天来奔丧的男人中,有许多人都是妤小 姐家的佃农。一个长衫上有块大补钉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偷偷向七公公挥手示意, 七公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索性向前走上一步,带着几分为难地对妤小姐说: “大小姐,今年的收成,怕是不太好,到年底这租子——”   妤小姐不当一回事地看了那人一眼,说:“那就把今年的租子免了吧。”   男人们议论纷纷,有的高兴,有的不高兴,因为免祖子只是妤小姐家的佃农高 兴。妤小姐免了祖,别的出租土地的人就会感到有压力,而且这一免祖,直接影响 到了原来应该给族里的钱。坐一旁的竹山四叔终于忍不住,冒出了一句,提醒说: “你爹在世时,可从来没有过这规矩。”   “是呀,老爷在时,祖子全免了的规矩,可也从来没有过。”竹山四叔的话立 刻得到别人的响应。   “老爷?”妤小姐白了竹山四叔一眼,懒洋洋地说:“老爷不是死了吗?”   “这规矩,既然是了规矩,怕也不是随随便便就都能变的。现在暂不说这个。” 七公公皱着眉头,觉得妤小姐太不像话,不能由着她的性情胡说下去,他扬起左手, 把站在人群中的怀甫叫到了面前,语重心长地对妤小姐说,“你们家这一房,四世 单传,人丁一向不旺,如今更是没一个像样的男人,族里面合议了一下,决定让怀 甫来帮着料理料理家务。怀甫这孩子忠厚老实,也是你未出五服的的堂房兄弟。”   妤小姐斜眼看着那个叫作怀甫的男人,这是一个既高大憨厚,又老实巴交不敢 正眼看人的青年。妤小姐兴趣盎然,摆摆手,让他走近一些。怀甫对旁边的人看了 一眼,诚惶诚恐地往前走了几步。   妤小姐看着心神不定,脸红得像猪肝的怀甫,忽发奇想,暗暗地笑起来,说了 一句让大家哗然的话,“喂,你会烧烟吗?”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怀甫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妤小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妤小姐知道大家现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更有些得意,她天生就喜欢让别 人感到吃惊,脸上继续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的眼睛里现在除了怀甫,好像周围 没别的人。“我告诉你,我那爹,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往我脸上喷大烟。你叫 什么的,对了,叫怀甫,你来了也好,以后就你来给我喷烟吧。不会,这没关系, 现学嘛。” 5   妤小姐提出让怀甫替她喷烟,在大厅里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派怀甫进大宅, 是甄氏族人经过讨论做出的重要决定。高大憨厚老实巴交的怀甫肩负着特殊的使命, 他的任务是,在好小姐没有招到合适的夫婿之前,帮着妤小姐料理大宅中的事务。 妤小姐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必须有一个男人出来打交道才行。怀甫是甄氏族 人安排在大宅中,防止妤小姐胡作非为的监视人。   当甄老爷子暴亡的消息传到尧山村的时候,甄氏族人议论纷纷,立刻召开了紧 急会议。大家一致决定,不管怎么样,要立刻为妤小姐招婿。大宅里好歹得有一个 男人撑住场面才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替小姐招婿,便显得迫不及待十万火急。 大家七嘴八舌,最后终于达成一致的妥协,这就是妤小姐招婿之后,生了第一个儿 子,必须交由素琴抚养。这个儿子不仅应该姓甄,而且作为家产的未来继承人。他 必须拥有特殊的地位,也就是说,这个儿子的存在,将限制着妤小姐丈夫的权利。 甄家大宅的家产,必须姓甄的男人来把持,无论是妤小姐,还是被招赘进门的女婿, 都只是暂时地照料这些家产而已。甄氏族人不能容忍属于甄家的财产落人异姓人之 手,或者被一个抽大烟的女继承人随意糟蹋掉。   甄家大小姐抽鸦片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进入民国也十几年了,妤小姐竟然 会在大庭广众,堂而皇之地宣布自己的这一嗜好,这不能不引起一片哗然。甄家老 爷子就一个独生女,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他疼爱女儿的办法有些特别,正像妤小姐 向大家理直气壮地宣布的那样,早在妤小姐五岁的时候,甄老爷子便是自己一边抽 大烟,一边通过往女儿脸上喷烟,来逗她玩。让父亲往自己脸上喷烟,这是妤小姐 童年记忆中,最有趣的一件游戏。这游戏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妤小姐的成为大姑 娘,都断断续续地持续着。不过进入少年以后,替他喷烟的已经不是她的父亲,而 是从小负责照顾她的吴妈。   等到妤小姐真正明白抽鸦片不是什么好事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不了鸦片。由于 甄氏父子都抽鸦片,妤小姐沾上这一嗜好,对于甄家大宅来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大 不了。妤小姐也会像老抽鸦片的男人一样,自己烧烟泡,躺在烟炕上,抱着烟枪喷 云吐雾,但是她很少自己捧着烟枪抽鸦片,而是习惯让别人替她喷烟。因为甄老爷 子在一次开玩笑时,曾经警告她说,女孩子老捧着烟枪抽大烟,天长日久,会变成 歪嘴的。   “一个歪了嘴的丫头片子,日后保证找不到婆家,”妤小姐的父亲笑着逗女儿 说,“这人长得再漂亮,嘴歪了还有什么用?”   妤小姐的嘴没有歪,她还是那样漂亮,光彩照人,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动心。由 于她有鸦片瘾的名声,就算她有倾城倾国的美貌,果然没有人敢斗胆娶她。甄家纵 然有万贯家产,纵然可以给妤小姐一份丰厚的陪嫁,然而娶一个最终会为了抽鸦片, 不惜倾家荡产的儿媳妇,毕竟不是一桩开玩笑的事。妤小姐很小的时候,甄老爷子 就为她订下了门当户对的婆家,可是对方一得到妤小姐抽鸦片的风声后,就立刻找 借口毁了约。   乃祥成为残废之前,媒人的腿都快跑断了,妤小姐的婚事仍然没有着落。甄氏 父子整天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偶尔想到好小姐的终身大事,心里也急,也后悔让 她沾上抽大烟的恶习,结果活生生地把婚事给耽误了。妤小姐自己嘴上不说,脾气 便越来越往古怪里发展。早在十七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偷偷地阅读哥哥的《金瓶梅》。 这本《金瓶梅》是妤小姐有一次在嫂子素琴那玩时,随手从素琴的枕头边偷走的。 起初只是想随便翻翻,一旦她发现那书是如此有趣,便再也不打算还给素琴。素琴 明知道书在妤小姐那,跟她讨了几回,她不肯还,也拿她没办法。   百无聊赖的妤小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就靠新闻记者《金瓶梅》来解闷。这 本中国古代著名的色情小说,成了妤小姐偷偷获得性知识的手册。熟读了《金瓶梅》 的妤小姐,在乃祥变成残废之后,运气开始变得好起来。总算有男人开始看中她, 乐意进甄家当女婿。妤小姐一度也差点成为新娘子。很多人看中她是甄家财产唯一 的继承人,于是完全从投资的角度,纷纷派媒人上门提亲。一名西装革履梳着分头 的年轻人,毛遂自荐地表示乐意娶妤小姐为妻,他出入甄家的客厅,夸夸其谈,确 确实实地让妤小姐动了一回心。妤小姐初恋刚萌芽就流产了,很快就有事实证明这 个满口新名词的年轻人,只不过是个地道的骗子。他不仅家中已娶了妻子,而且是 本城一位有钱寡妇公开的姘头。他是乃祥当年的赌友,也是继乃祥之后,小城中最 喜欢沾花惹草的浪荡子。   年轻的浪荡子是从有钱的寡妇那里,知道了妤小姐急于嫁人的秘密。因为有钱 的寡妇还是在没有守寡以前,就和乃祥有一手。此外,这寡妇也是素琴的好朋友, 她们在一起闲谈时,糟践妤小姐是她们有兴趣的共同话题。很难说年轻的浪荡子走 进甄家大宅,素琴没有起到过穿针引线的作用,反正当甄老爷子一旦发现浪荡子的 真相以后,便立刻喊仆人将他撵了出去。   “我的女儿再没人要,也轮不到他这个畜牲!”暴跳如雷的甄老爷子,在浪荡 子被撵走后的第三天,仍然还没有息怒,他怒气冲冲地对自己的一名小妾喊道, “就不信我这儿难道养不起她,有什么大不了的,是我的女儿,我养,我养她一辈 子。”   为了吸取教训,甄老爷子在女儿的婚事上,变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挑剔。凡是有 媒人找上门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对方在算计女儿将要继承的甄家遗产。无数的 媒人莫名其妙地让他给轰了出去。儿子已经成为废人,唯一的女儿绝不能轻易落人 坏男人之手。有一个女婿将走进甄家大宅的想法折磨着他,他不能忍受一名陌生的 不属于甄家的男人,未来要在自己曾经夜夜狂欢的地方,不可一世地称王称霸。   “爹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甄老爷子有一次很严肃地对女儿说,“我们这大 宅里是男人的天下,你真招了个女婿回来,他小子今后跟你爹和你哥一样,讨了一 大堆小老婆,你怎么受得了?” 6   一个丫环拎着铜壶上来给大家沏茶,妤小姐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茶碗,把手伸 了过去。她声音极响地喝了几口茶,随口说道:“七公公,喝茶,大家都喝茶,” 今天来了这么多男人,看着这些男人一个个拿自己毫无办法,妤小姐感到很兴奋和 得意。   七公公仍然是一脸的不高兴,作为族里年龄最大的长辈,本来指望自己今天能 有机会显显威风,可自从进了大门以后,他一次次忍受着妤小姐的不像话。他板着 脸,端起了茶碗,用碗盖拨了拨浮在上面的茶叶末,轻轻地啜了一口茶,干咳了一 声,将谈话引入择婿的正题。   七公公说:“小姐的婚事,怕是也得尽快考虑了。”   正端着茶碗的妤小姐,眼睛一亮,好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又好像是对他的话特 别感兴趣。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是为了甄家这偌大的家产,小姐也得尽快招婿才 是一一”   妤小姐格格格笑起来。她的笑非常刺耳,非常放肆,让七公公感到莫名其妙,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在这么多男人面前, 而且是在灵堂里,甄老爷子的灵柩,就停放在那挂着的白帘子后面,妤小姐热孝在 身,她竟然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大笑。七公公思路完全被妤小姐的笑声打乱了,嘴角 气得一阵一阵地哆嗦,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又不知所措气鼓鼓地坐下,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站在一边的男人,还有不远处跪着守灵 的女人,都看着七公公尴尬的神情。   妤小姐好像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住,说:“今天这是什 么日子,怎么会想起我的婚事来了。哼,老爷子在时,也没人管,他这一撒手去了, 你们倒为这事着起急来了。”   大家都哭笑不得。七公公忍无可忍,已到了按捺不住的时刻。妤小姐做出很认 真的样子,酸溜溜地问:“七公公,别把话说一半,你老人家说说看,我该找个什 么样的男人?”这种话,按说一个大姑娘是不应该说出口的,可是妤小姐根本不当 一回事,立刻就把这一层遮羞的薄纸捅破了。很显然,作为一个青春已被耽误的老 姑娘,妤小姐心头的不痛快被触动,她不得不以恶作剧的态度,对待眼前这些一本 正经的鸟男人。   大厅里不愉快的尴尬场面,终于被近乎辉煌的丧宴代替。让妤小姐赶快招亲应 该是今天的重要话题,可是刚提出来,便被妤小姐半真半假地弄僵了。好半天,没 人说一句话。妤小姐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冷笑着说:“怎么,没话讲了,那就吃 饭,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吧。”   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宴会场面,一桌桌酒席已在丧篷里排开,一眼望过去,壮观 无比。身着灰长布衫的男人们纷纷入座,开怀畅饮。身着孝服的甄家的女人们,在 侧面的厢房另开了两桌。   甄家成群的女仆丫环穿梭其间。   男人们喝了酒,话便多起来,早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猜拳行令,大声吆喝。乡 绅模样的竹山四叔站起来,向七公公敬酒,七公公也不推辞,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厢房里的女人们,也不甘示弱,卷起了袖子,端起酒碗,说喝就喝。甄老爷子 在世时,最讨厌繁文缛节。既然老爷子生前不讲究,他老人家这时候骑鹤西去,当 然更没必要讲究。   灵堂里只剩下乃祥和妤小姐。兄妹两人并排而坐,妤小姐回过头来,看着木偶 似的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他面部呆板滑稽的表情,引起了妤小姐的反感。从外面 传来一阵阵喝酒时男人和女人的喧闹声。妤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将木轮椅推到了大 厅的门口,然后又推着轮椅沿长长的地坪往前推。木制轮椅吱吱咔咔地响着,妤小 姐推着像幽灵一样的乃祥,从一桌桌喝着酒的男人的身边走过。   正在喝酒的男人们只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家都不在意正从他们身边辗过 去的木轮椅。有人注意到了,为了不想扫兴,也装着不曾看见。前来奔丧的男人, 很多人赶来,就是为了痛痛快快吃这一顿。他们才不在乎这大宅的未来命运会怎么 样。   一群已经吃饱了的小孩,正在架空的地坪下面“躲猫猫”玩,他们玩得很投入, 爬进爬出,弄得浑身都是泥。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从地坪下面钻出来,突然爬到 地坪的长木板上面,然后从正喝着酒的桌肚底下钻过,腾地一下,出现在妤小姐推 着的木轮椅前。小男孩目瞪口呆地看着乃祥的面部表情。   乃祥僵硬的表情,显然吓了小男孩一大跳。小男孩站在那里不动弹,挂着的鼻 涕越拖越长,就在快要掉下来的那一刻,猛地一吸,又吸了上去。妤小姐对小男孩 很不客气地瞪了瞪眼睛,小男孩不买账地看着她。妤小姐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小 男孩并不觉得她可怕。   妤小姐将乃样推向侧面的厢房,那里一片喧闹,甄家的女人们正起哄着喊素琴 喝酒,闹得最凶的就是桃花。   “少奶奶,今天你要是不喝,我们谁还敢再喝!”   素琴举着酒杯,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举了一会,又把杯子放下了。“今天这 日子,我是不能喝酒的。”她有些顾忌地说。素琴虽然是小奶奶,她的地位在大宅 里并不重要,因为无论是公公甄老爷子,还是丈夫乃祥,都不喜欢她,从来不拿她 当回事。   桃花说:“这是什么话,少奶奶刚刚还说我们甄家向来百无禁忌,怎么才这一 会工夫,就把话缩了回去。”   素琴说:“你们喝,你们想喝直管喝。”   桃花的脸顿时挂下来,咄咄逼人地说:“我们想喝,可你是少奶奶,是这大宅 里正经八百的主子,你不喝,我们就是想,敢吗?”   妤小姐正是在这时候,推着乃祥出现在厢房门口。她的突然到来,使得本来闹 哄哄的厢房,立刻变得安静。可以说是太安静了,结果桃花轻轻的一声“唉哟,又 来了两位主子”,便显得格外刺耳。妤小姐的脸色当场变得不好看起来,她满脸怒 气地瞪着她们,眼光里流露出了强烈的不满。这两桌女人除了素琴,都是甄氏父子 的小妾。妤小姐对父亲和哥哥的小妾们从来没有好感,一看到她们,就从心底里感 到厌恶。   “好妹妹也坐下来吃点东西吧”。素琴招呼着妤小姐。   爱爱连忙站起来,跑到乃祥面前,照顾乃祥一直是她的任务,现在为了自己吃 饭,竟然把乃祥给忘了,她显得很恐慌。好小姐好像根本没听见素琴对自己说了什 么,她冷冰冰地对爱爱说:“去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吧。”妤小姐的话让胆小老实的 爱爱无地自容,她进退两难,呆呆地站在那,看着妤小姐一脸冰霜地离去。   “好大的架子,”桃花是有名的刺头,不服气地嘀咕着,“有什么了不起的, 谁知道有没有男人想要呢!”   妤小姐没听清楚桃花说什么,不过她听见她们的嘀咕声,知道她们不会有什么 好话说。 7   怀甫早早地就从桌子上溜了下来,他在大宅里匆匆转了一圈,到处看了看之后, 探头探脑地来到大厅门口。妤小姐已将乃祥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兄妹两人又一次 并排坐在那。大厅里空荡荡的,妤小姐兄妹坐在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森气氛。 怀甫偷偷地对妤小姐看。事实上,今天他一直在偷偷地注意着妤小姐的一举一动, 他不明白她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呆呆地坐着。   妤小姐正坐在那盘算,考虑着如何整治自己父亲和哥哥留下的小妾。她发现了 正在那探头的怀甫,招招手,又一次示意他到她身边去。怀甫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 小心翼翼地走到好小姐面前。   妤小姐很刻薄地说:“喂,你鬼头鬼脑看什么呢?”   怀甫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大窘。   妤小姐又不屑一顾地说:“干吗不去喝酒,不会喝?别人都在喝酒,你跑这来 干什么?”   怀甫的脸又红成了猪肝色。面对着妤小姐,怀甫几乎立刻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他像个木头人那样站在那不知所措。当族里做出决定,要派他进入大宅的时候,怀 甫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高兴,而是发自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一想到又要见到好 小姐,他的心头便本能地颤抖起来。尽管妤小姐是他的堂姐,用族人的话来说,他 是她最近的亲属。换句话说,他是族人认为的最适合进入大宅的人选。   怀甫有生以来,今天这是第三次见到妤小姐。前面的两次见面,每一次都给他 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怀甫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妤小姐,是在乡下,当时妤小姐 随着新婚的哥哥嫂嫂一起回尧山村上坟。那时候的妤小姐,还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 女,穿着极好看的裙子,兴致勃勃地在田埂上走着。   正在土坡上割草的怀甫,发呆地看着在微风中向他走过来的妤小姐。他从来没 见过城里的女孩子,而且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也从来没见过竟然有这么漂亮的裙 子。他呆呆地看着好小姐,由于太专注了,口水流到了胸前都没有察觉。妤小姐越 走越近,终于来到土坡上,陪同他们的是竹山四叔,竹山四叔看到怀甫傻站在那, 扯开了嗓子喊他过去。怀甫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他突然便和妤小姐面对面 地站着。竹山四叔告诉怀甫自己陪同的是什么人,让他赶快招呼人家。怀甫红着脸, 按照竹山四叔的吩咐,先喊了一声“阿哥,阿嫂”,然后把脸回过来,不知道怎么 称呼妤小姐。   “发什么呆,叫阿姐,”竹山四叔笑呵哥地看了看乃祥夫妇,“乡下长大的孩 子,就是木。”   怀甫咽了咽口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喊妤小姐阿姐,他十分惶恐地喊了妤 小姐一声:“阿姐。”刚喊完,他立刻就担心好小姐会生气。妤小姐要是真生气, 一点也不奇怪,像故事里仙女一样的妤小姐,怎么可能有他这么一个不像样的弟弟。 一种强烈的自卑,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像小虫子一样,咬着怀甫的心,他觉得自己不 配有这么一个仙女似的姐姐,他根本不配。他是一个太穷的孩子,只读过两年书, 虽然也姓甄,虽然和妤小姐是未出五服的近亲,但是他知道他和她之间有一道鸿沟, 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在怀甫偷眼看妤小姐的时候,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好小姐,已经扭过身子, 往土坡上跑去。正是野花盛开的季节,好小姐弯下腰,摘了一捧野花,大声问竹山 四叔这花叫什么名字。竹山四叔笑着告诉了她,并顺带讲了一个关于这种野花的故 事。这个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妤小姐很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便笑起来。   怀甫忘情地看着不远处笑着的妤小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傻笑,听完了故事的 妤小姐,抱着刚摘下的那一大捧野花,又一次向土坡的顶端跑去。好大的一阵风吹 过来,妤小姐穿着的长裙在风中狂舞,妤小姐转过身来,高举起了手中的野花,大 声叫着。怀甫觉得风中的妤小姐,就好像是一只即将被刮上天的风筝,而那放风筝 的线正掌握在自己手上。   多少年以后,在甄家大宅的大厅里,怀甫和妤小姐单独在一起,他的眼前又一 次浮动着自己第一次见到妤小姐时的情景。虽然妤小姐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得 到,可是怀甫仍然感觉到,她遥远得仿佛是在天上的风筝。还是孩子的怀甫那时候 就认定,天仙一般的妤小姐,应该是飘着的风筝,她应该永远在天上,就好像自己 只配永远待在地上一样。随着时间的消逝,怀甫怎么也忘不了妤小姐站在山坡上, 裙子和衣服在风中摇摆,好像即将被吹上天的形象。蓝天白云,妤小姐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的妤小姐正傲气十足地俯视着人间。 8   大厅里的人又开始渐渐多起来,酒足饭饱的男人们,纷纷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 有座位的继续坐,没座位的依然站在那。大家已经充分领教了妤小姐的肆无忌惮, 由于还有许多事没有议论到,前来奔丧的男人们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七公公喝 了些酒,面红耳赤,有些不胜酒力,他眯细着眼睛,望着陆陆续续走进大厅的男人。 人终于到齐了。   “这样,你们没事的,就先回去好了。”七公公摆了摆手,对轮不到坐,不得 不乖乖地站在大厅里的男人说。   “急什么,再急,也用不到一吃好就走嘛!”妤小姐十分骄横同时又是十分做 作地说,“这个家现在既然是我说了算,那也好,趁今天人多,各位长辈什么的都 在这,我就先做一回主。”   坐在那的甄氏家族的长辈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妤小姐要玩什么花样。   妤小姐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素琴,冷冷地说:“嫂子,事到如今,我爹和我哥那 么多的女人,总得也有个说法,是不是?对了,快把她们都请来。”   一大群身穿孝服,年龄大小不一,体态高矮肥瘦不同女人,涌了进来。面对这 么多的男人的眼睛,这些充满着春情的女人一个个都坦然处之。甄氏父子的风流成 性,早在族里面传得沸沸扬扬,没人绕得清这父子俩究竟有多少小妾。因为最初大 家见到的,只是小妾们跪在那的背影,现在有机会面对面,男人们的眼睛一个个全 发直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甄氏父子成群结队的小妾。   妤小姐故作吃惊地说:“唉,可真够多的。”她站了起来,近乎调皮地看着眼 前的这些女人,“对不起了,你们可得分开站,要不,我分不清你们谁是我爹的妾, 谁又是我哥的妾。这样,凡是我爹的,都请到这边来,是我哥的,对不起,就请站 这边吧。”   坐着的男人们大眼瞪小眼,猜不透下一步会怎么样。他们看着妤小姐随心所欲 地指手画脚。规矩在一开始就被妤小姐破坏了,事实上,现在她已到了无法无天的 地步,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妤小姐已经接管了甄老爷子留给她的权力。这个 权力意味着妤小姐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思做任何事。   小妾们己分成两边站好,有的低着头不吭声,有的昂着头看妤小姐,也有的眼 睛不当一回事地在男人堆里扫来扫去。甄老爷子的时代已经结束,甄家大宅将进入 属于妤小姐的时代。小妾们知道她们的命运就要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刻到了。   “各位长辈都在这,你们说说看,我们家的女人,是不是太多了一些?”大权 在握的妤小姐牛刀小试,一本正经地说着,“真是难怪我爹会把命送了,我哥呢, 大家都知道,十年前就成了这不死不活的模样——”   看着热闹的男人忍不住窃笑,七公公眼皮耷拉着,连连摇头,咂了咂嘴。大家 都为一位没嫁过人的大小姐,赤裸裸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又一次感到好气和好笑。 好在妤小姐已经让大家不止一次地吃惊,见怪不怪,大家都不说话,也没任何表示, 看她下一步究竟会如何表演。   “这以后既然是我说了算,我可不愿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再看见这么多的女 人。”妤小姐不管别人的表情如何,想怎么吃惊就让他们怎么吃惊好了,她自顾自 地说着,“这大宅里,女人也太多了,这规矩,往后得好好地改一改。”   妤小姐站了起来,跑到她爹的遗像面前,对着她爹的遗像,十分做作地说着: “爹,我要把你的这些女人,都打发走,你老人家不会有意见吧?”   小妾们已明白了妤小姐的意思,一个个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蠢蠢欲动。这 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决定。很显然,妤小姐这是准备将她们统统遣散,让她们离开 大宅。妤小姐的手段会是这么毒辣,大家事先都没想到。   妤小姐肆无忌惮地走到她哥哥面前,充满挑衅地问:“哥,你的意见呢?”   乃祥呆板而且有些滑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反应。   “哥,你都这样了,留着这么多的女人,也不合适,是不是?对了,嫂子,你 说呢?”   妤小姐忽发奇想的决定,让早存有此心的素琴不知所措。小妾们开始有哭有闹 地大叫起来。一个小妾大声喊着:“大小姐,老爷子尸骨未寒,就想把我们给打发 走,这么做,只怕是太绝了吧。”   另一个小妾哭喊着:“我们既是迸了你们甄家的门,死也死在你们甄家。”   “我们死也不走。”   由一个小妾带头,众小妾一起哭喊着,向甄老爷子的灵枢奔去。妤小姐好像早 就料到她们会有这么一番哭闹似的,她已经回到了座位上,端坐在那,孩子气地看 着那些又哭又闹的女人们,一本正经地问还坐在一边生闷气的七公公:“七公公, 你老人家有什么意见?”   “我,大小姐眼里,难道还会有我七公公?”七公公显然是觉得今天这场面有 些太不像话,都到了这时候,妤小姐竞还有脸面来问他,脸皮也太厚了一些。“我 不过是个外人,是一个话顶屁用的糟老头子,如今乾坤颠倒,牝鸡司晨,还有什么 规矩好讲,这大宅里反正是你说了算。对不起,七公公我告辞了。”七公公站起来 要走,几位男人连忙上前,连哄带劝地把他按住。   妤小姐好像存心要气气人,她很调皮地将舌头伸了出来,在嘴唇上轻轻地舔了 舔:“七公公,你别发火呀。”   七公公无可奈何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妤小姐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够威风的,不阴不阳地说:“其实我也是好心,如今 也是民国了,也不能太耽误了她们不是?说清楚了,我这可不是要打发谁,实在呢, 是给她们放一条生路。想走的,我绝不拦着,不想走的,就请她般到大宅子外面去 住。这大宅里有什么好的,再说出去好好地嫁个男人,岂不更快活。”   桃花漂亮的脸蛋憋得通红,她从白帘子后面的灵枢旁边走了出来,在众目睽睽 之下,挺着高耸的胸脯,走到乃祥的轮椅前,抱着面部僵硬的乃祥,重重地在乃祥 脸上像啄什么似的,声音极响地亲了一下,回过头来,冷笑着看着妤小姐,看了一 会,咬牙切齿地说:“大小姐,你可真是会体贴人。要说你一个大小姐的,又不知 道男人是怎么回事,我们女人的那点点心思,怎么会全懂?”桃花的眼圈红了,又 把一双杏眼瞪圆了,直直地看着乃祥:“大少爷,不是我桃花无情,实在是你自己 不争气了。”她突然扬起右手,出其不意地在乃祥的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花 影 第二章 1   甄家大宅正在按照新的女主人妤小姐的意愿,大动干戈重新布置。甄氏父子成 群结队的小妾们,除了爱爱需要继续留下来照顾乃祥之外,其他统统被妤小姐无情 地撵出大宅。曾经是男人统治着的世界,已经彻底崩溃,妤小姐好像存心在摹仿她 的父亲,又好像要和旧的甄家大宅憋气,她决心毫不含糊地创造一个由女人统治的 全新世界。   在这个由女人统治的世界里,首先发生的重大变化,就是原来随处可见的女人 没有了。在男性权威的统治下,甄家到处都是女人。女人是大宅里的活摆设,男人 统治下的性奴隶,人们都说甄家连女仆和丫环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少年来,女人 只是男人的玩物,只是男人泄欲和抛弃的对象,所有的女人都以是否能讨男人欢心 为自己的生存原则。女人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你死 我活不可开交。现在,妤小姐毫不含糊地将这现象彻底颠倒过来。   不仅风骚的小妾们被驱逐,成群结队来来往往的女仆和丫环,大部分也已经换 成了男仆人。妤小姐为大宅制定了新的管理规则。她近乎任性地发号施令,根本不 考虑行得通行不通。既然大权在手,她便可以为所欲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她常常忽发奇想,做出了一个接一个荒唐可笑的决定。   在甄老爷子逝世一个月以后,胸前飘着长长白胡子的康驼,缓步走进了甄家大 宅。康驼是本城名气最大的书法家,长期来,一直在辅导妤小姐写字。他老先生是 甄老爷子在世时,对女人有着共同嗜好的老友之一。据说康驼最大的爱好就是收女 学生,越是漂亮的女学生,他老先生就越喜欢。妤小姐便是康驼最得意的女弟子。   妤小姐的房间里一片混乱,几个健壮的男仆正在忙着铺大红的地毯。康驼为自 己眼前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陌生男人感到吃惊,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幸好这时候吴妈过来了,见了他,连忙招呼,同时扯开了嗓子喊妤小姐。   妤小姐从还没有完全铺好的大红地毯上跑了出来,喊了一声:“康先生。”   “这翻天覆地,干什么呢?”康驼拈着胸前的胡子,问妤小姐。妤小姐笑而不 答。吴妈搬来了一张躺椅,招呼康驼躺下,然后进屋端出烟盘,笑着说:“屋里乱 得很,老先生就在这躺椅上抽两口。”   “不碍事,不碍事,”康驼笑眯眯地说。   吴妈太了解康驼的那点嗜好,知道他人老心不老,故意问:“老先生自然是要 我们小姐亲自烧烟泡了?”康驼嘴里敷衍着:“一样,一样。”吴妈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能一样,不一样的。”   妤小姐笑着走到康驼面前,熟练地拌起烟膏来,拌了一会,挑起一小块,用手 捏了捏,放在烟锅里,把烟枪递给康驼。康驼接过烟枪,凑在烟灯上吸起来,妤小 姐说:“其实我的烟泡,烧得哪有吴妈好,不过学生伺候先生,替先生烧烟,这也 是天经地义,对不对?”   正在吞云吐雾的康驼这时候已听不见妤小姐说什么,他是多少年的老枪了,狠 狠地吸足了一口,并不立刻吐出来,而是端起放在旁边的小茶壶,喝一口茶,将烟 全部压到了肺里,隔了一会,再慢慢呼出去。一般人抽完了烟,都显得精神十足, 康驼却是有气无力,仿佛刚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爹死了,这字,你还得好好写。”隔了好一会,康驼叹了口气,煞有介事 地说。   吴妈正好又走过来,一听这话,接茬说:“我们大小姐这一阵忙着呢,哪有时 间写字。你看,这又铺起什么地毯来了——”好小姐很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吴妈 也不察觉,继续说下去,“大小姐也是的,这地上又不睡人,铺什么毯子。”   妤小姐不耐烦地打断了吴妈,让她去房间里将自己写得几张字拿来给康驼过目, 吴妈嘴里叽哩咕嘟地去房间,拿了两张字出来,妤小姐板着脸说不是这个,让她进 去重拿。吴妈只好又一次去房间,这次她总算拿对了妤小姐要的字。   康驼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接过吴妈手上的字,打开来细看,一边看,一边不住 地点头或摇头。看了一会,康驼缓缓地说:“名师出高徒,小姐既然是受老夫指点, 如今这字,已是矫然不群,非常人所及。然而为书之道,无穷无尽。小姐临的这 《石门颂》,师周代的‘散氏盘铭’,雄野豪放,跌宕圆致,小姐切记,此颂乃隶 书之正宗,必须仔细揣摩,心慕手追,马虎不得。”   吴妈在一旁,能听懂的就是“马虎不得”,她倚老卖老地插话:“老先生你不 知道,我们老爷这一走了,我们大小姐也没人管了,她还有什么心思写字。”妤小 姐的脸色变得很不高兴,吴妈继续喋喋不休。“马虎不得,听见没有,大小姐你还 得好好地认真才行。”   “你有完没完?”妤小姐说。 2   外面阳光灿烂,正是大好春光的日子,妤小姐正在房间里临《石门颂》。怀甫 站在妤小姐的前面,十分恭敬地替她牵着纸。一名非常健壮的男仆阿四,迸进出出 一趟趟跑着,将室内的花盆,搬到太阳底下去晒。妤小姐一门心思在临写,怀甫眼 睛直直地看着她。妤小姐写了几个字。示意怀甫把面前的宣纸往上拉,可是他只顾 着看妤小姐,两只手虽然牵着纸,呆呆地不知干什么好。妤小姐抬起头来,对他望 了一服,用笔就手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下。   怀甫吃了一惊。这以后,他再也不敢走神,老老实地牵着纸,一直到妤小姐把 字写完。甄氏族人召开的会议,是让怀甫帮着妤小姐照料家务。所谓照料家务,也 就是说,甄家没有一个能出来应酬场面的男人,因此怀甫的任务,便是成为大宅里 管家式的人物。但是妤小姐什么也不让他插手,他很快成了妤小姐身边日常生活离 不开的人。换句话说,他很快成了不是仆人的仆人。怀甫发现自己最初在甄家大宅 里,只有两件事需要他做,一是妤小姐写字时,替她牵纸,另一个就是抓紧时间学 习烧烟炮,以便替妤小姐喷烟。   刚开始,怀甫像熊一样趴在烟炕上学烧烟,吴妈在一旁教着,怀甫老是不住地 要咳嗽,怎么也学不会。烟炕很小,怀甫生得人高马大,趴在烟炕上显得很滑稽。 他一直想不明白,看上去十分容易的烧烟泡,为什么那么难以掌握。在他学烧烟泡 的时候,妤小姐和吴妈总是一次次嘲笑他。有一次,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怀甫的 狼狈样,捉弄他说:“怀甫你知道,你到了这,就等于是过继给我爹做儿子了。”   怀甫手忙脚乱学着,又要在意妤小姐对他说什么,一走神,呛住了,狠狠地咳 嗽着。烟顺着气管钻到了肺里,他感到胸口一种刀割一样的疼痛。妤小姐却因此笑 得十分开心,说:“喂,你想过没想过,你可是这大宅正经八百的男人了。对了, 怀甫,我还是弄不清楚,我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爷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一个人?还是兄弟两个?”   怀甫脸呛得通红,又要顾着学烧烟,又要忙着回答妤小姐的问题,脑子用不过 来。他停下来,很费力地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出来。他只知道姓甄的就是一家,自 己和妤小姐是堂房姐弟,好小姐比自己大,自己比妤小姐小。   吴妈在一旁看他那么费劲,插嘴说:“这还不简单,你爷爷的爷爷,就是她爷 爷的爷爷。”   怀甫似明白非明白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继续跟着吴妈学烧烟,学得很认真, 想尽快能掌握这门可以讨好妤小姐的技术。可是他太笨了,越急越学不会。妤小姐 看着他一头的汗珠,越看越不入眼,挖苦他说:“喂,你怎么这么没用的,真是个 乡巴佬!”   怀甫终于学会了烧烟。他干着吴妈过去干的活,吸足了一口口鸦片烟,往妤小 姐的脸上喷去。虽然对他的技术还不是十分满意,然而妤小姐毫不犹豫地对吴妈下 了逐客令。她早就对吴妈存了一肚子意见,吴妈老气横秋地干涉她的行动,让她感 到十分恼火。   “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要让我走,就真让我走了。”吴妈做梦也不会 想到,妤小姐竟然这么快,就做出这一无情的决定。她拎着包袱前来告别,气鼓鼓 地站在一边,看着已取代她位置的怀甫,屁颠颠地正为妤小姐喷烟。妤小姐知道是 她来了,故意不睁开眼睛,鼻翼轻轻地动着,嗅着空气中的烟雾。   吴妈知道妤小姐不可能回心转意,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怀甫一眼。怀甫正 好在偷眼看吴妈,连忙把眼睛避开。他有些心虚,因为从内心来说,他也真心盼着 吴妈离开甄家大宅。吴妈自恃资格老,到处指手划脚,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常常恶 声恶气指使他干这干那,有时候甚至比妤小姐对他还要凶。   “既然大小姐真是这么心狠,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口奶一口奶地把你奶大了, 临了,就落这下场?”吴妈掉头怏怏而去,临走,她又最后白了一眼对自己爱理不 理的妤小姐。 3   妤小姐是在过道上遇见小云的。对她来说,少年时代就熟悉的小云,现在已经 变得非常陌生。三月里的一天,天气明朗,各种各样的花都开了,大宅里一片芬芳。 由于几天前,接连着下了几场雨,空气中依然能感觉到有几分潮湿。妤小姐领着怀 甫从铺好的红地毯上飞快地走过,他们穿过天井,从侧面的小圆门里,走迸长长的 过道。当他们沿着过道往前走的时候,发现过道的墙角边放着一辆自行车。妤小姐 和怀甫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十分好奇地看着它。妤小姐走到自行车面前,孩子 气地试图推它。   一个瘦瘦的男人的背影,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怀甫一回头,和那人打了一个照 面,不由地吃了一惊。妤小姐回过头来,看见那人,也不由地一怔。   站在妤小姐和怀甫面前的,是一个戴着一副墨镜,手上拎着一鸟宠子的年轻人。 因为戴着墨镜,而且是那种老式的只有两个小黑圆圈的墨镜,他的表情显得十分严 峻,同时还有些滑稽。他显然是自行车的主人,冷冷地看着妤小姐,好像是在责怪 她不该乱动他的自行车。   妤小姐怔了一会,走到年轻人面前,非常好奇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趁他不 注意,突然一伸手,将他的墨镜摘了下来。她和那年轻人同时又吃了一惊。妤小姐 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她想了一会,根据年轻人左眼角 下一颗明显的痣,认出了他是谁。   “小云,你是小云?”妤小姐试探着问道,“喂,是你吗?”   被叫做小云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种尴尬,从没有否定自己是小云这一点,可以 断定他就是妤小姐说的人。小云是妤小姐嫂子素琴的弟弟,由于素琴姐弟的父母, 在素琴出嫁后不久就死了,小云很小的时候,就被素琴接到大宅里来住。他可以说 是在甄家大宅里长大的,也可以说曾经是妤小姐少女时代唯一的小伙伴,因为这个 深宅大院里,从来就没有别的孩子和妤小姐一起玩过。   妤小姐确定他就是小云以后,立刻讥讽地说:“我说是谁呢?多少年不见,竟 然变得神气起来了。”   小云慌张地伸出手去,抢过妤小姐手中的墨镜,一本正经地重新戴好,戴上了 墨镜的小云,好像立刻恢复了自信,傲气十足地看着妤小姐和怀甫。他对妤小姐称 王称霸的脾气早已领教,知道不理睬她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妤小姐果然和颜悦色地 说起话来:“真是好多年,对了,自从我哥哥得了病以后,就没见过你,你跑哪儿 去了?”   小云想了想,说:“我在念书。”   “念书去了,这么多年,就一直在念书?”   小云似乎懒得回答妤小姐的问题。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故意冷落妤小姐。过 了一会,他不以为然地把脸转向妤小姐,冷冰冰地看着她。   “不得了,现在是洋学生了,”妤小姐显然有些羡慕他,但毕竟有些被小云的 冷落刺伤,她带着些讽刺地说。小云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妤小 姐下句话要说什么。好小姐已经无话可说。   怀甫默默地站一边,偷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吃惊居然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妤 小姐,而妤小姐似乎也不是太生气。怀甫只在乡下的小学里读过三年书,他的家太 穷了,想多读书也不可能。对于那些能有条件继续读书的,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洋学 生,怀甫内心里充满嫉妒。小云很傲气地向自行车走去,将鸟笼子挂在车龙头上, 推了自行车便往外走。妤小姐好奇地在后面跟了几步,看着小云出了大门,跨上自 行车,向远处骑去。 4   怀甫的确曾经差一点过继给妤小姐的爹做儿子。如果他真是过继到了甄家大宅, 也许就完全不是今天这样子。如果甄家大宅早些接受怀甫的话,怀甫很可能也会成 为一个有名的花花公子。   在乃祥变成残废的第二年,怀甫由竹山四叔带着,来到甄家大宅,甄氏家族开 了一个会,一直认为应该把怀甫过继给甄老爷子。这是一个自作主张的决定。那一 年怀甫十五岁,换了一身新衣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大宅。早在乡下的时候,怀甫 就听说甄家大宅如何辉煌,他终于第一次有机会看到这么大的宅子。由于大多数房 屋的门窗梁坊上,都雕刻着寓意吉祥的历史故事和动物图案,怀甫的最初记忆,就 是他走迸了一个虚幻的神话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将都不会是凡人。   也正是在这一次,怀甫有机会第二次见到妤小姐。这时候的妤小姐已经成为大 姑娘,他们正好在天井里相遇,竹山四叔忙不迭地叫怀甫喊人。和第一次见面的情 景相仿佛,怀甫目瞪口呆,不知道叫妤小姐什么好。妤小姐和上次相比,更漂亮了, 也更傲气。她老气横秋而且不是太情愿地招呼了一声竹山四叔,像打量怪物似的, 盯着怀甫上上下下看了一会,不友好地问竹山四叔:“这人怎么傻头傻脑,从哪冒 出来的?”   竹山四叔一边介绍,一边示意怀甫快叫人。怀甫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妤小姐大 约已经知道了过继的事,白了他一眼说:“别叫阿姐,我可没这弟弟。”怀甫顿时 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泪差一点掉出来。妤小姐说完了,转身就走,竹 山四叔搭讪着笑着给自己下台阶。那一天没有任何愉快可言,他们到处不受欢迎。 去见甄老爷子的时候,面对甄老爷子鄙视的目光,怀甫委屈得想大哭一场。有些话 大约不想给他听到,竹山四叔让他在天井里待一会。他独自一人待在天井里,装作 是在看西面墙壁砖雕上的图案,心里难受得仿佛有刀子在绞。妤小姐对他的态度太 恶劣,怀甫只盼着能早些离开。   这一天他们甚至都没被邀请留下来吃饭。临了,竹山四叔只好带着他在外面的 面馆里,吃了一碗面条。“他们现在也不用神气,”面条端上来的时候,竹山四叔 安慰地说,“他们迟早有用得到你的一天。”怀甫根本记不得那碗面条是什么味道, 他所不能忘记的,不仅仅是在甄家大宅里当时受到的屈辱,还有更让他难以忘怀的, 就是在当天夜里,他居然做梦遇到了妤小姐,梦中的妤小姐和白天见到时一样傲气, 她又一次羞辱了他,并动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奇怪的是这记耳光根本不疼,当 他摸着自己的脸时,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清香,香味一古脑地往鼻子里钻,他感到 一种不能抑制的快感,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遗精了。   和妤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怀甫常常会被应该消逝的记忆,弄得面红耳赤。 他常常为这种事实上不能忘怀的记忆,感到一阵阵突如其来的羞辱。怀甫想不到自 己若干年以后,会当真走进甄家大宅。他想不到自己真会有机会和妤小姐挨得这么 近,朝夕相见,好像他就是她的贴身心腹一样。妤小姐仿佛已洞察了他的秘密。怀 甫相信妤小姐这样仙女一般的人物,什么都会知道,什么都能知道。一切都是注定 的,从见第一面起,怀甫就预感到,自己和妤小姐之间,将会有剪不完的纠葛。他 们之间的许多恩恩怨怨是早就注定的。他们注定会走上一个共同的舞台,演出同一 场悲喜剧。   “这大宅里有什么好呢?”妤小姐不止一次提出这样的问题。很显然,她已经 不像过去那么讨厌他。怀甫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妤小姐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 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怀甫乐意别人拿他当佣人一样使唤。“你难道一点脾气也没有?” 自从有了怀甫后,妤小姐好像有了一个跟班的小厮,她带着他在大宅里到处乱窜, 有时甚至想带着怀甫一起走出大宅。多少年来,好小姐一直在大宅里过着隐居的生 活。她的父亲从来不让她出门。虽然新式教育已经风行,但是甄老爷子在女儿的教 育这一点上,完全是旧的一套,他借口女儿离不开鸦片,专门为女儿聘请了私塾先 生。妤小姐在大宅里怎么胡闹也可以,然而就是不许走出大宅。   “怀甫,什么时候,你陪我出去走走,”妤小姐有一天心血来潮,偷偷地对怀 甫说。 5   阳光明媚的中学操场上,妤小姐十分笨拙地在学骑自行车。在她不远处的小云, 懒洋洋地指手划脚,不太愿意地教着。好小姐早在喊小云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出小 云的不情愿,他阴阳怪气地搭足了架子,先是不肯来,后来总算是素琴出来说情, 他才勉强同意。由于小云不肯好好地为她扶着自行车,妤小姐便赌气要怀甫来扶她。 怀甫屁颠颠地上来扶了,他笨手笨脚地扶着,累得死去活来。妤小姐不止一次差点 摔倒,怀甫咬牙切齿地扶着,然而还是吃力不讨好。   小云冷冷地在一旁看着,脸上仍然架着那副看上去非常怪的墨镜,嘴角边时不 时露出一丝不易察党的冷笑。自从几天前在过道里遇到妤小姐,他就料到会有今天。 虽然离开甄家大宅十年,但是他依然能记得她那任性的脾气,他知道自己那辆让整 个小城都感到震惊的自行车,一旦让妤小姐发现,她绝对不会放过它。妤小姐是在 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长大的,对于没见过的新事物,将会比旁人表现出更强烈的好奇 心。   学生们正在上课,可以听得见朗朗的读书声。怀甫大汗淋漓,妤小姐一次次刚 跨上车,便失去了平衡,连忙用脚踏地。由于紧张,妤小姐的脸色通红。牙咬在嘴 唇上,一次接一次尝试着。   小云的眼前仿佛突然闪过一只少年的手。过去的岁月向他扑了过来,小云不可 遏制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他看见一只带着些女人气的手,正飞快旋转着,十分 熟练地拌着烟膏。他看见这只手,正从一只精致的鼻烟壶里,倒出了一些白色粉末 状的东西出来。他看见粉末状的东西被搅拌在了烟膏里。   啪的一声,妤小姐终于重重地摔了一跤,她赌气爬起来,拍了拍手,不愿意再 学了。   陷入沉思中的小云,看见妤小姐向自己走过来。   妤小姐不高兴地说:“让你教我骑车,你一点都不乐意?”   “我没有不乐意。”   “没有?”妤小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云似乎还没有从沉思中解脱出来。“要想学骑车,就得摔跤。”他心不在焉, 不阴不阳地说。   妤小姐说:“我摔跤,你看着高兴。”   “我有什么高兴的,”小云冷笑着,说,“这可是你自己要学的,你跑来,硬 要把我拉出来。这摔不摔跤,怨不着我。”   “我不学了!”   小云无动于衷地看着妤小姐。他的眼前又一次闪过刚才的幻觉,鼻烟壶里倒出 的粉末状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洒出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是不学了!”他 听见妤小姐这么说着,但是并不是不往心上去。妤小姐这时候说什么话,对他来说 已经太重要。他想摆脱不断出现的幻觉,尽快回到现实中来,然而他越是这么想, 越是摆脱不了幻党的诱惑。   当小云推着自行车,与妤小姐和怀甫一起踏上回家的路程的时候,小云的脑子 里仍然排除不了幻觉的干扰。他的闷闷不乐,让任性的妤小姐感到奇怪,“喂,你 发什么呆?”她大大咧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心思。小云十分歉意地对妤小 姐一笑,这一笑,让她看到更奇怪和不可理解。“你怎么了?”妤小姐已忘掉了刚 刚学骑自行车的不愉快,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很少走出大宅的妤小姐,像个大孩子似的跟在小云和怀甫后面,离开了学校操 场,往县城走去。学校在县城的边上,甄家大宅在县城的当中,他们要回家,就得 走过一片田野。对于外面的世界,妤小姐知道的实在太少。甄老爷子在世的时候, 大宅之外,向来是妤小姐活动的禁区。多少年来,她只是一个躲在大宅里,等着让 别人喷鸦片烟的女孩子,唯一的排遣,就是每天临碑习字。甄老爷子已经死了,通 向外部世界的大门现在对妤小姐敞开了。她反而一下子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 一下子有了许多钱不知如何使用一样。   野外的景色,几乎什么都能让妤小姐感到新鲜,她充满好奇地东张西望。两只 狗在田野上打闹着,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打着瞌睡,不远处,是一座典型的江南特 色的桥,挂着帆的船远远地驶过来。小云椎着那辆自行车,一路丁零咣啷。妤小姐 想找话和小云说,想问问他外面的世界,可是小云老是打不起精神,始终是爱理不 理的样子。上桥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位女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她和小云显然是熟 人,两人一见面,就站在桥上面十分亲热地说起话来。   妤小姐站在他们身边,以为小云会为她做一番介绍,然而小云根本无视她的存 在,继续和女学生说笑。小云对女学生的热情,和对妤小姐的冷淡形成了强烈的对 比。那女学生显然知道妤小姐和小云是一起的,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算是问候过了。 好小姐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学生一眼,脸上露出了按捺不住的不高兴。她示意怀甫和 她继续往前走,下了桥,回过来,憋着一肚子不高兴地等小云。   小云和女学生有说有笑,他似乎存心在气妤小姐。女学生说:“上次你在我们 学校做的演讲,好极了,真的,你走了以后,我们一直在议论这件事。”小云说: “好什么,我不是差一点把你们的校长气死吗。他不住地咳嗽。我就知道他是不想 让我往下说,可我偏要说,就是要让他难过。”   妤小姐终于憋不住了,气鼓鼓地对小云喊道:“喂,你有完没完?”   站在桥上的小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些不太高兴自己的话被打断。   “你走不走?”妤小姐仿佛是在下命令。   “你们先走就是了。”小云不当一回事地说了一句,继续和女学生说话。   “你——”妤小姐的眼睛冒着火。   小云自顾自地说着,完全忘记了妤小姐的存在。气急败坏的妤小姐想对他大发 一通脾气,可是面对着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妤小姐第一次有些自惭形秽。她突然想 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完全旧式的女孩子,一个没见过世面,也没读过什么新书的老姑 娘。她知道凡是新派的人,都会看不起老派的人。妤小姐突然感到很悲哀,她觉得 自己一下子想明白了为什么小云会对她爱理不理的关键。在甄家大宅,她可以称王 称霸为所欲为,可是一走出甄家大宅,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怀甫,我们先走,有什么了不起的,让他有屁直管放好了。”妤小姐失态地 在怀甫手臂上拧了一下,她是咬牙切齿拧的,疼得怀甫直咧嘴。 6   小云是在甄老爷子咽气后的第三天,悄悄地回到甄家大宅的。他原以为自己永 远也不会回到这座腐朽的大宅里来,然而他还是硬着头皮,重新走进他曾经度过童 年的地方。十年前,小云从这里毅然走出去的时候,他刚刚十六岁。十年之中,他 在不同的地方读书,在书店里打杂,当过小学的教师,还在省城的一家报馆里混过 几个月。他孤傲的性格和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他在什么地方都待不长。他到处 和人吵架,不止一次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从刚踏进甄家大宅门槛的那一刻起,小云就开始感到深深的后悔。他知道自己 不应该再一次回来,不应该再一次回来依附自己的姐姐素琴。大宅里办丧事的混乱 气氛,冲淡了他对往事的记忆。十年过去了,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是陌生的。人 们好像已经忘记了他是谁。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就连素琴也心思重重,没时间 和他说几句体己话。   除了吃饭和睡觉回到甄家大宅,小云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大宅之外的世界 里。他拜访了小城中的所谓新派人物,想和他们结交,但是很快又翻了脸,因为他 发现小城中新派人物的嘴脸,实在要比老派的保守分子更让人讨厌。一个妓院的老 鸨对老派和新派人物之间的区别,曾做过一个见解独到的说明,那就是老派新派一 样都喜欢嫖妓,老派的人物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出发去妓院过夜,而新派分子呢,却 喜欢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来找相好的妓女睡觉。   小云给小城带来的一些时髦的新玩意,很快就失去了招摇的魅力。当他第一次 戴着墨镜,骑着自行车从街上走过的时候,一大群孩子发了疯似地跟在他后面追着。 因为他是省城回来的,号称从不拒绝新思想的本城中学校长,礼贤下士地找到了素 琴,让素琴一定要说服小云去学校讲演。中学校长是个十分可笑的老古董,满脑子 迂腐的旧观念,却最喜欢标榜新潮,标榜开明。   结果小云的演讲,除了一些学校的激进分子,表示少许赞同之外,大多数人听 了都目瞪口呆。在长达数小时的演讲中,小云夸夸其谈,大谈暴力革命,大谈流行 的无政府主义。在对军阀谴责的同时,小云自己的口气,就像是一位领兵百万不可 一世的军阀。他的演讲语无伦次,说穿了只是一系列时髦口号的堆积。由于过分激 烈的演讲流传出去,可能会引起当局的不满,感到有些害怕的中学校长,不得不假 装咳嗽,一次次试图打断小云的说话。   小云的演讲获得了一些女学生的好感,当他被迫中断自己的演讲时,坐在下面 的好几位女学生,热烈地鼓起掌来。散会后,中学校长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位女学生, 像小鸟似的向小云飞过去。她们围住了小云,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提着十分幼稚的 问题。小云顿时成了差不多导师一般的人物,他眉飞色舞,不考虑任何后果地继续 说着,一直说到嗓子失音为止。事实上,他的肚子里并没有多少词汇,他的那些激 烈的观点未必就是他自己的。他不过是以批判的态度,对现实的一切进行最强烈的 抨击而已。人们很快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正蕴藏着深深的仇恨。 7   怀甫趴在那烧烟,妤小姐躺在烟炕上养神,等着怀甫替她喷烟。查良钟从外面 一头闯了进来。这是个外表看上去很神气的男人,穿了一身西服,小分头梳得闪闪 发亮。他好像熟客一样,章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看着在烟炕上正准备吞云吐雾的妤 小姐。他发现妤小姐现在的心情似乎有些不佳。   妤小姐正在为小云的冷淡生气。自从甄老爷子死后,她还是第一次出门,出门 时高高兴兴,回来以后,却是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小云的做法实在太可恶了,妤 小姐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恶劣态度,就忍不住要生气。她后悔自己走出了大宅,因为 不出去,小云也许就不敢那么傲气。外面的世界,她妤小姐显然不适应。而且如果 不出去,也不会碰到那个年轻的女学生。女学生和小云说话时的亲热样子,对妤小 姐来说是个刺激。女学生的年轻单纯,让妤小姐充满嫉妒。   怀甫注意到有人进来,手上干着的活便停了。妤小姐睁开眼睛,看见了查良钟, 有些奇怪。然而她立刻就赌气地把眼睛闭了起来。查良钟在甄老爷子死了以后,这 是第二次来。他来的目的十分明显,只是为了向妤小姐讨好。看得出他是个拍马屁 的好手。   查良钟涎着脸说:“妤小姐没想到我会来吧?”   妤小姐不理他。   查良钟继续涎着脸,又说:“我就知道妤小姐还在生我的气。”   妤小姐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瞪着查良钟:“我生你屁的气,你也配让我生气, 我问你,你怎么会来?”   查良钟说:“我吗,早想来看你妤小姐了,可是我怕挨你好小姐的骂。”   妤小姐冷笑着说:“我干吗要骂你?”   怀甫一边摆弄着手上的烟具,一边仔细偷听妤小姐和查良钟的对话。他琢磨着 眼前这位油头粉面的男人,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来头。怀甫时不时偷眼看查良钟。   “这位是?”查良钟眼睛斜着看了看怀甫,不怀好意地问好小 7   妤小姐明白查良钟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在乎这种眼神,而且有意要让 查良钟产生一点误会,“你说是谁呢?”她神秘兮兮地让他猜。查良钟的脸色顿时 难看了一阵,做出在想的样子,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说猜不出来。妤小姐说: “别不敢说出来,你大胆地猜好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查良钟笑着说他不敢乱说。妤小姐冷笑着说:“有什么不敢的,哼,你那肚子 里想什么鬼名堂,我会不知道?怀甫,你知道这人是谁。我告诉你,人家可是本城 最有名气的贵公子,我爹那时候还想让我嫁给他,可人家是什么人,我怎么高攀得 上。”说着,往烟炕上一倒,示意怀甫继续替她喷烟,她闭上眼睛,悠悠地说着: “良钟,你是不是也来尝两口。”说完,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查良钟,查良钟 在她的逼视下,很有些尴尬。妤小姐笑着说:“我知道你见着这玩意怕,你们查家, 不就是因为我有抽大烟这毛病,不肯要我的吗。”   查良钟极度尴尬地笑着。   妤小姐不饶人地说:“你笑什么?”   查良钟打岔说:“妤小姐今天上午去什么地方了,你知道,我已经来过一次, 没想到你妤小姐出去了。”   “我出去不出去,管你什么事?”妤小姐不允许他绕过自己提出的问题,紧紧 盯住了不放,“你说呀,是不是因为我抽大烟,你们查家就讨厌我了?”   查良钟摇着头说:“过去的事,千万不要再提了。”   妤小姐瞪着眼睛说:“怎么不要再提,是你们查家赖了婚,凭什么不让我提? 凭什么?”   怀甫注意地听着,似明白,又不太明白。他早在尧山村的时候,就知道妤小姐 很小就和门当户对的人家订了亲,后来人家毁约不要她了,结果她便成了一个嫁不 出去的老姑娘。这件事在尧山村家喻户晓,大家都当笑话讲。妤小姐光顾着说话, 已经把怀甫正要替她喷烟这事,忘到脑后去了。多少年来,她一直等待着这样的发 泄机会。查家和甄家完全不一样,同样是本城的大户人家,查良钟的父亲是个热衷 功名的人,当甄家大宅逐渐颓败,走向破落的时候,查家曾经一度名声显赫,全家 迁居到省城去住。有一阵子,查良钟的父亲官场得意财源滚滚,据说是离省长的位 置都不远了,可是过了没多久,便丢了乌纱帽,连家产都被抄走了。   查良钟悲哀地说:“唉,别提我们查家了,我爹当年也是昏了头。妤小姐怕早 也知道了,自从我爹丢了官,我们查家如今,早败落得不像话。”   早在查家倒霉的消息,传到妤小姐耳朵里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要说的几句话。 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着说这几句话的机会。这几句话已经憋了太长的时间,心傲 气盛的妤小姐忍辱负重,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这报复的时刻。今天是查良钟自找没趣, 白白地送上门来让她羞辱,妤小姐故意做出不相信现在查良钟所说的话,然而一看 就知道她是装的:“你们查家也会败落?这真是奇怪了,你们家又没人抽大烟,又 不像我爹和我哥,娶了那么多的小老婆。你们查家不一样,你们查家怎么也会败落 呢?” 8   一个大的搪瓷浴缸正从船上往下卸。码头上空空的,没什么人,一场突如其来 的大雨落了下来,两位卸浴缸的船工转眼之间,全淋湿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了健 壮的身上,衬出了里面十分结实的肌肉。老式的搪瓷浴缸实在太重,不是强壮结实 的男人抬不动。船工冒着雨,在怀甫的指挥下,抬起了浴缸,往大宅里送。雨太大 了,在大宅门口,船工们不得不歇下来,将浴缸侧倒,让积在浴缸里的雨水倾泻出 来。“这玩意就跟棺材一样重。”一位船工嘀咕了一句。   浴缸是妤小姐特意从上海订购的,据说还是进口的美国货。有关浴缸的知识, 妤小姐是从甄老爷子生前弄到的一本杂志上看到的。那是一则广告,登在封底上面, 巨大的搪瓷浴缸里躺着一位露出肩膀的外国姑娘。这则广告引起了妤小姐的兴趣, 她接管了甄家大宅的大权以后,毫不犹豫地就按照广告上的地址写了封信去。于是 上海的那家经销店,不仅满足了妤小姐的要求,还特地派人千里迢迢地送货上门。   等到浴缸装好以后,妤小姐由怀甫带着一起参观安装好的浴室。经过改造的浴 室,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很不协调。十分宽大的中式房间里,放着一个孤零零充满 洋味的西式浴缸。由于没有冷热水龙头,也没有下水道,浴缸只能用一个大的木塞 子塞住,是永久性的塞住。在浴缸的前面,拉起了一道布帘子,幸好有了这道布帘 子,要不浴室更显得空空荡荡。   妤小姐把那道布帘子,来回拉了好几下,然后摸了摸插在那的木塞子。试着用 劲拔,自然是拔不动。妤小姐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自己的浴缸,怀甫站在妤小姐的背 后,十分猥琐地看着她背影曲线。妤小姐属于那种丰腴的女人,当她弯下腰的时候, 她的臀部仿佛充足了气的皮球。尽管是隔着衣服,他仍然感到一种是犯罪的恐惧。 妤小姐即将在这浴缸里洗澡的想法,害得他心猿意马。   阿四已经将热水烧好了,他拎来了一桶热气腾腾的热水,怀甫的眼睛有些发直,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四将热水倒进浴缸。浴缸太大了,满满一桶水倒下去,刚刚把 底部淹没。阿四转身又去拎热水去了,怀甫怔了怔,自告奋勇地帮忙去拎热水。   怀甫再次见到妤小姐的时候,已是她从浴室出来。刚洗完澡的妤小姐变得更好 看,她的脸色通红,头发几乎湿透了。怀甫正等得百无聊赖,一看到妤小姐,立刻 屁颠颠地迎了上去。好小姐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边梳头,一边看着 镜子里的自己。从镜子里打量自己,是妤小姐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喜欢对着镜子 观察自己,搔首弄姿做不同的表情。   妤小姐为自己梳了两条女学生的粗辫子,脸部做出一会儿伪装的天真来。这种 天真因为很做作,显得十分滑稽。怀甫在一旁磨磨蹭蹭,不肯离开。他走到妤小姐 身后,看着她。妤小姐把目光移向镜子里的怀甫。怀甫发现她正在注视自己,连忙 将眼睛避开。   妤小姐说:“你干吗老是偷眼看我?”   怀甫假装没听见妤小姐的话。   “喂,怀甫,我问你话呢!”   怀甫好像突然惊醒,通过镜子,呆呆地看着妤小姐。妤小姐被他那憨厚的样子 给逗笑了。两个人都从通过镜子看着对方,妤小姐笑容可掬,怀甫被她笑得有些不 好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漂亮?”   怀甫顿时脸红起来,结结已巴地说:“阿姐吗,总归是很漂亮的。”   “我未必就比那个女学生差到哪里去,”妤小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耿耿于怀 地说。一想到那天小云见女学生后对自己的冷落,她便感到一肚子的不痛快。“有 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上了两天洋学堂吗!”   怀甫一时想不起来妤小姐说的女学生是谁,他呆呆地看着妤小姐,眼睛里一片 迷惘。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自然就是好小姐了。这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他 不相信还会有别的女人比妤小姐更漂亮。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的眼睛里,始终 就只有妤小姐一个人。他心甘情愿地忍受着她对他的捉弄,心甘情愿地处在管家不 像管家、仆人不像仆人的位置上,像崇拜女神一样地崇拜着她。   “你去把小云给我叫来,”妤小姐有些赌气地向怀甫下着命令,“就说我有事 找他。”   怀甫按照妤小姐的旨意,乖乖地去喊小云。 9   小云寄住在他姐姐那里,怀甫吃不准这刻他在不在,然而既然是妤小姐的命令, 他不敢违抗,也不可能违抗。即将走进素琴的天井的时候,怀甫听见一个熟悉的男 人声音,正说着什么。   熟悉的声音是来自怀甫曾经见过一面的查良钟。查良钟重新出现在甄家大宅的 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有可能成为甄家的上门女婿。昔日显赫的查家早已一无所有, 好吃懒做油头粉面的查良钟,已经沦落到了到处赊账到处躲债的地步,他突然意识 到自己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他必须抓住妤小姐这根救命稻草。自从在妤小姐那儿 碰壁以后,他想到完全可以到素琴这来碰碰运气。他相信自己对付女人很有一手, 天生了有一种吃软饭的功夫。他希望能通过素琴起到拉皮条的作用,只要素琴乐意 从中帮忙,对付仅仅是任性却没见过世面的妤小姐,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此刻查良钟正站在天井里和素琴说着话。两人嘻嘻哈哈,话仿佛很投机,你一 言我一语,越说越近乎。离他们不远处站着小云,他戴着那副墨镜,脸上毫无表情, 正站在屋沿下,逗笼子里的鸟玩。由于素琴和查良钟谈得太近乎了,而且有些话说 得已接近轻薄,小云扭过头来,看着他姐姐素琴。素琴察觉到了小云的不高兴,也 意识到自己的有些话有些过分,笑着掩饰自己的失态:“小云,我一看见你这戴着 黑眼镜的模样,就想笑。”她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查良钟。小云十分严 肃的脸上,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挤出了一句:“我这模样,有什么好笑的?”   怀甫没有立刻往里走,而是像棵树似的竖在那不动,偷听着天井里的对话。天 井里的几位丝毫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怀甫的性格本来很内向,从小就喜欢偷听别 人的谈话和偷窥别人的秘密,进了甄家大宅以后,他的这种不良嗜好越演越烈,老 是情不自禁监视别人。   “我这兄弟也是的,也不小了,就是不肯正正经经找个事做。”素琴又随口对 查良钟说着,“年纪轻轻的,整天玩那鸟有什么意思。”   小云继续逗引笼子里的鸟:“谁说我不想找事做,可是姐,你说有什么正经的 事,值得你弟弟去做?”   素琴说:“我就不相信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反倒没合适你的事做了?”   小云理直气壮地说:“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云少爷说得还就是有道理,”查良钟就势向小云讨好,“如今这年头,你越 是有能耐,读的书越多,晦,还就是找不到事做。”   素琴不相信地说:“什么找不到,真要找,还会找不到。”正是在这时候,她 看己走进了天井的怀甫。怀甫对着她喊了一声大嫂子。然后径直向小云走过去。走 到小云身边,告诉他妤小姐有请。怀甫的突然出现,让有说有笑的素琴感到有些扫 兴。她难得有机会这么高兴,因此怀甫来的实在不是时候,素琴不知道妤小姐找小 云有什么事,为什么自己不能亲自来。她带着几分反感地询问怀甫。怀甫看了一眼 笼子里正跳跃着的小鸟,毕恭毕敬回答说:“阿姐找云少爷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   小云不说话,透过墨镜,十分冷漠地看着怀甫。他这刻的心情很不好。自从回 到小城以后,小云的心情似乎就没好过。愤世嫉俗的小云对一切都感到严重的不满 意。他不愿意在这个沉闷腐朽的大宅里待着,可是就算他走出大宅,外面见到的事 仍然是让人感到生气。对于妤小姐也是一样,从这次回小城以后见了第一面起,他 就想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傲气的老姑娘。他知道自己对妤小姐怀着天生的敌意。虽 然十年不见,他仍然能记起她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傲气样子。十年以后,这种不可一 世的傲气不但没有改变,而且变得更厉害了。   怀甫的眼睛一直盯着笼子里的小鸟,他正不动声色地在等着小云的答复,小云 迟迟不表达,怀甫也不催他,只是将自己的食指伸进鸟笼子让小鸟啄着玩。站在一 边的查良钟摸不着头脑,他像个局外人那样,瞪大眼睛看着怀甫和小云,又转过身 来,讪笑着看了一眼素琴。他的笑有几分勉强,因为他似乎突然意识到,现在一声 不吭的小云,有可能成为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觊觎着妤小姐家产的,显然不只是 他查良钟一个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素琴首先为自己的弟弟小云牵线搭桥,他 的计划便要落空。正担心着,查良钟看见素琴酸溜溜地冷笑起来。她说:“不得了, 真是大小姐脾气,良钟,你可别见怪,我们这大小姐,那是十足的娘娘派头。这大 宅里如今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小云,你快去吧,人家这是召见你呢,快点去,别 给脸不要脸。”   “凭什么她喊我去,我就得去?”小云十分傲慢地说着,“我袁小云又不是她 的小厮,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她大小姐又如何了,说一声,发个什么话,要我怎么 样,我就必须应该怎么样,凭什么?” 10   啪的一声,暴怒的妤小姐将一只茶碗扔在了地上,顿时碎成了好几片。小云的 傲慢果然惹火了妤小姐,“他究竟还说了什么?”怀甫回来报告小云不肯来,吞吞 吐吐把小云的话学给好小姐听,妤小姐怒气冲冲地追问着。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坐 在梳妆台前打扮,小云久等不来,她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好容易怀甫回来了,却 带回了这消息。   怀甫老实巴交地站在那,不敢再吭声。妤小姐发脾气是经常的事。可是像今天 这样摔茶碗,还是头一回。虽然这火不是冲着他来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想 躲也躲不掉,况且这事跟他并非一点也没有牵连。“你真没用,叫一个人,也要这 么长的时间。他不来就回来好了,你等他个屁。求他干什么?”妤小姐生气的时候, 爱使用“屁”这个字眼。她有理无理,先拿怀甫撤气。“你把他说过的话,再给我 学一遍。”妤小姐逼着怀甫再一次重复他刚说过的活。   怀甫结结巴巴地说:“小,小云也没说什么……”   妤小姐把盘好的两条辫子,用力散开,然后对着镜子用手胡乱捋了捋头发,拔 腿便走。她嘴里嘀咕着,风风火火地兴师问罪去了,只见她的身影快速地从走廊上 闪过,不一会,便没了踪影。怀甫神色恐慌地小跑着,跟在她后面。他没想到妤小 姐会这么顶真。如果妤小姐真和小云大吵起来,他夹在这两个火爆噼啪的年轻人之 间,什么话说都说不清。他无端地害怕小云会翻脸不认账,这样,就变成自己是在 里面挑拨是非了。   妤小姐怒气冲冲走进她嫂子的天井时,查良钟已经离去,素琴姐弟也各自回到 自己的房间。天井里没别的人,倒是在大宅里转了一大圈回来的爱爱,推着乃祥, 和妤小姐前脚后脚几乎同时到达。妤小姐蛮横地冲进了她嫂子的房间,冲素琴便大 声地嚷起来:“小云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   素琴搭讪着向妤小姐招呼,可是妤小姐根本懒得理睬她。她转身跑出屋子,站 在天井里,对小云的房间喝道:“小云,你在不在,要在的话,就给我出来,别跟 乌龟似的把头缩着不敢出来。”   小云显然听到了妤小姐的咋呼声,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从窗子里探出脑 袋,不动声色地看着妤小姐。妤小姐光顾着对门嚷嚷,她突然看到了窗户里的小云。 小云还是戴着那副墨镜,只要是戴着墨镜,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戴着一副面具。 当一个人的脸成为一张神秘莫测的面具以后,妤小姐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小云的怪样子让她一下子消去了许多气。   小云隔着窗户,不阴不阳地说:“这么大的火气,怎么了?大小姐亲自赶了来, 有什么吩咐?”   “你……”妤小姐一时语塞,她只是有些生气,其实究竟找小云有什么事,她 自己也说不清,“你出来。”   “有什么话,这么说,还不是一样?”   “你出来!”   小云不急不慢地走了出来,他仰着脖子,好像是在等妤小姐的下文,又好像是 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存心捉弄她而已。妤小姐咬牙切齿,看着他,仍然没 什么话好说。天井里的怀甫和爱爱,还有素琴,以及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似乎都 在看她拿小云怎么办。   妤小姐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云做出不太明白妤小姐的话的样子。   妤小姐又说:“你不就是在外面见了几天新世面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云好像是在认错地说:“我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小时候,我靠我姐,如今 这么大了,还是吃我姐的,我知道,吃我姐的,不就是吃你们甄家的吗。大小姐说 对了,像我这样的,能有什么了不起。”   小云的这番话,让妤小姐的气又消了一大半。小云的态度老是让她捉摸不透, 他不卑不亢,或者说是一会卑一会亢,仿佛是在和她做游戏。当妤小姐觉得自己气 消得已差不多的时候,小云接下来的话,立刻又让她火冒三丈。“我袁小云自然是 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大小姐你呢,就真有什么了不起?”他转过身子,眼睛很做 作地看着她,“大小姐也不过就是一个阔小姐罢了,阔小姐说穿了,也只是个阔小 姐。我告诉你,有钱的阔小姐多着呢,也许,也许有点钱,也没什么了不起,是不 是?”   妤小姐被他这几句反问,咽得说不出话来,气鼓鼓地掉头就走。 11   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过妤小姐。回到自己的住处,妤小姐满脑子想的 都是怎么整治小云。她觉得自己这一次绝不应该饶了他,别以为他是读过几天书, 上了几天洋学堂,就可以这么挖苦她。她相信自己是很生气,但是事实上,她根本 就不是太生气。小云说的也许完全是对的,因为妤小姐知道,大家所谓都怕她,不 过是故意让着她。大家为什么要故意怕她和让她呢。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妤小姐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越来越莫名其妙。和小云 的重逢,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儿时的回忆。她记得小时候自己老是欺负他,因此小 云怯生生总躲着她。她记得小时候的小云就是个性格内向的男孩子,他总是带几分 害怕地躲着她。那时候小云的个子就不高,一双眼睛虽然很大,也很好看,但是从 来不敢正眼看人。想不到当年那个一向受人欺负和小云,如今会变得这么傲气。   小云的傲气对妤小姐有一种别样的诱惑。和她见到的别的男人相比较,小云是 唯一敢直接顶撞她的人。顶撞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有时候,顶撞反而更能 吸引着对方。妤小姐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生气,她似乎成心想给小云一个机会。 作为一个老姑娘,妤小姐几乎没什么跟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异性对于她,有一种不 同寻常的吸引力。甄爷子逝世以后,垄断着财产大权的妤小姐,不止一次幻想着自 己怎么和异性打交道。毕竟从十七岁开始,她就熟读了《金瓶梅》。在性方面,这 些年来,她一直忍受着非凡的压抑。早在甄老爷于还没有死的时候,她便想象过自 己会变得怎么下流放荡。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性经验的老姑娘,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 秘密。让她自己也感到诧异的是,当他爹已死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产生 的第一个冲动,不是丧父的悲痛,而是恨不得立刻找一个野男人来睡上一觉。   躺在浴缸里洗澡的时候,妤小姐抚摸着自己过于成熟的身体,为自己即将逝去 青春年华感到委屈。在妤小姐生活的那个年代,二十岁的女人还不出嫁,将被当作 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很多女孩子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当了母亲。在大宅封闭的 环境中长大的妤小姐,她所得到的性教育,不是从那本读得熟透的《金瓶梅》上, 便是来自风流成性的父亲和哥哥那里。父亲和哥哥没有节制的性生活,使得甄家大 宅长期以来,就像一个和妓院差不多的淫窟。   有一年夏天,一个十分闷热的夜晚,妤小姐在后花园纳凉,离她不远,她哥哥 的两位小妾也在纳凉。满天的星星,终于有了些凉风,妤小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听见不远处的两位女人,正肆无忌惮地讲述自己经历过的性 感受。也许她们以为妤小姐睡着了,也许她们是有意说给她听,反正她们声音不是 太低地说着,不加任何掩饰,一阵又一阵的窃笑。她们说着具体生动的细节,对乃 祥的技艺进行评论,这时候的乃祥已经成为废人,两个小妾都成了怨女,只能通过 口头表达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妤 小姐身上。   妤小姐听见一位小妾压低了声音说:“这老爷子怎么想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还不赶快嫁出去。”   另一位小妾说:“老不死的光想着自己快活,他才不急女儿的事呢。我跟你说, 男人都一样,他们光知道自己想这事,不知道我们女人实际上也会想。你以为大小 姐不急?我们好歹是尝过男人的滋味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种事,越是有男人,越是想,你说我们当姑娘的时候, 哪想过这种事……”   她们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妤小姐醒来会听见。多少年来,妤小姐一直后 悔自己当时没有一跃而起,把那两名不要脸的小妾,指着鼻子痛骂一顿。也许她们 说的有一点是对的,这就是妤小姐的确想尝尝男人的滋味,但是她并不像她们想的 那样,急着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嫁出去算完事。事实上,妤小姐并不急着想嫁人。 想男人和想嫁人未必就是一回事。男人都不是东西,稍稍有些出息,就一定是三妻 四妾。妤小姐早就想到过自己真出嫁了以后的结局。既然她爹和哥哥都讨了那么多 的小妾,她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是个例外呢。为什么女人和男人比起来,会这么不公 平,男人可以拥有好几位女人,而女人只能为一个男人争得你死我活。   妤小姐决心把甄家大宅变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女主人, 而男人必须在她的这个世界中,变成女人一样的男人。她要让这个大宅里所有的男 人,都听命于她,让他们为她争风吃醋,为她斗得鲜血淋淋。她要为几千年受压抑 的女人们出一口恶气。   一个小云算什么,妤小姐并没有为他顶撞自己,生太长时间的气。在晚上睡觉 的时候,她相信自己已经有办法收拾他。“你讨饶的日子在后面呢!”妤小姐想到 了许多整治他的办法。她觉得自己已经征服了他,想到自己大获全胜的情景,她带 着笑意睡着了。 12   多少年来,妤小姐一直想到迷楼上去探险,然而妤小姐成为大宅的主人以后, 她并没有迫不及待地进去。迷楼是甄家大宅建筑中,最神秘的去处,也是甄老爷子 生前唯一不让她涉足的地方。妤小姐知道这地方是她爹的风流场所,是他和自己的 妻妾们寻欢作乐的领地。妤小姐记得自己有一次偷偷地走近迷楼,她那时候才十六 岁,无意之中被楼中传出来的女人呻吟声吸引过去。因为他爹一再关照她不许走近 迷楼,妤小姐像猫一样地轻轻上了楼。女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强烈,妤小姐透过窗纸 上的小洞,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大厅中间放着的一个巨大的炭盆,红红的炭火十分 耀眼。紧接着,妤小姐看见她爹赤条条地站在炕沿下面,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动作 着。呻吟声是从烟炕上躺着的那位女人嘴里发出来的。这是妤小姐第一次看见活生 生的男人的那玩意,因为她爹干着干着,突然停止了动作,拍了拍那女人的屁股, 让她换一个姿势接着重新开始。就在那一瞬间里,倔犟地竖在那的男人的玩意,狠 狠地吓了妤小姐一大跳。十六岁的妤小姐一下子就似懂非懂地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 回事。一年以后,当她一个人偷读了《金瓶梅》,原来还有些不明白的东西,立刻 全都明白了。   妤小姐终于带着怀甫一起去了迷楼。甄老爷子死了以后,妤小姐这是第一次正 式打算进入迷楼。她好像已知道里面会藏着什么,像一个探险寻找宝藏的小孩子一 样,既兴奋好奇,又略略带着些恐惧。不明真相的怀甫懵懵懂懂地跟在她后面。关 于迷楼的传闻,在尧山村也广为流传,然而怀甫现在并不知道自己是和妤小姐到了 什么地方。他只知道自己乐意干一切妤小姐让他干的事。   就在沿着扶梯上楼的时候,他们看见爱爱推着乃祥从不远处走过来。怀甫住进 甄家大宅以后,经常可以碰见在大宅里漫游的乃祥。乃祥给怀甫的印象,只是一个 还剩一口气的活死人,总是冷不丁地突然出现在别人面前。怀甫注意到,当乃祥的 木轮椅向这边推过来时,妤小姐似乎犹豫了,她停在了扶梯上,有些拘谨,同时又 是有些鄙视地看着乃祥。怀甫凭直觉可以感觉到他们兄妹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调 和的敌意。妤小姐似乎从来不把哥哥乃祥放在眼里。   妤小姐掏出一大串钥匙,试探着想把锁打开,连试了几把钥匙,都没有把锁打 开,于是有些不耐烦,把钥匙扔给了怀甫。怀甫手忙脚乱地接住钥匙,捣鼓了半天, 终于将锁打开了。随着吱咔一声门被推开,一股奇异的气氛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精致,却仍然弥漫着昔日淫荡气息的房间。迎面的墙上, 挂着一张古人所画的《贵妃出浴图》。宽大的烟炕上方,悬挂着一面极大的镜子, 从镜子里,能看见那张雕栏红木大床,床栏上镶着一块块贝雕的春宫图。在一条长 案上面,放着好多个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都是景泰蓝的,妤小姐随手掀起一个瓶 盖,瓶盖的背面不可思议,画着一对赤条条正在合欢的男女。妤小姐的脸顿时就红 了,出于本能地迅速将瓶盖盖上。她注意到怀甫的眼睛已经移向别处,便十分好奇 地再次将瓶盖打开,匆匆看着,看了几眼,然后又将瓶盖盖上。   在一个圆圆的小瓶子里,妤小姐发现了装在里面的药丸,她捡起一粒看上去玲 珑剔透的小药丸,放在手指尖端细看。她知道这些药丸就是她爹生前服过的淫药, 说不定正是按照西门庆留下的药方配制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淫药,甄老爷子的那 些女人才会忘情地呻吟不止。也同样是因为这些淫药,甄老爷子才会纵欲过度,猝 死在女人的怀抱里。迷楼中有些暗,妤小姐让怀甫打开西面的排窗,怀甫遵命,走 过去,折腾了好一会,才将窗打开,一道金黄的斜阳顿时射了进来。妤小姐将手中 药丸对着晃眼的光线又一次琢磨。   怀甫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一会偷眼看妤小姐,一会随意打量着迷楼中的摆设。 突然,怀甫的目光落在了《贵妃出浴图》上。身上只披着一层薄纱巾的杨贵妃,春 意荡漾,睡眼惺松地看着他。在杨贵妃充满暗示的目光下,怀甫感到十分的不自然。 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怀甫把目光移向妤小姐打开过的那个景泰蓝的瓶盖上面。瓶 盖是盖着的,然而怀甫却好像有一双能穿透瓶盖的眼睛,他刚刚只是偷偷扫了一眼, 赤条条男女交欢着的图像,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脑子里。   怀甫感到不自然的同时,妤小姐也产生了同样的别扭感觉。虽然她熟读了《金 瓶梅》,对男女之事有一种理论上的早熟,她毕竟是一个还没出嫁的老姑娘。此时 此地此情此景,她毕竟是和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待在一起。妤小姐似乎突然想到了怀 甫也是一个男人。自从怀甫进入甄家大宅以后,她从来没有把他当过正经的男人对 待。换一句话说,她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可是在迷楼这样的气氛中,妤小姐的心 跳情不自禁咯咚咚快起来。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怀甫。   “我跟你说,这儿可不是个好地方,”妤小姐诡秘地说。   迷楼上还放着一排红木书架,妤小姐非常果断地伸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落 满了灰尘的字帖。看得出,去世的甄老爷子生前,对书法曾产生过浓厚的兴趣。事 实上,让女儿拜师练习书法,可能是甄老爷子在对妤小姐的教育上,做的唯一一件 好事。这么多的字帖引起了妤小姐的注意力,在打开之前,妤小姐用力吹了吹浮在 字帖封面上的灰尘。突然扬起的灰尘到处乱飞,迷住了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怀甫的眼 睛。怀甫用力去揉眼睛。   妤小姐很不当回事地又换了一本字帖,紧接着又是一本,她突然抽出了一本册 页,那册页有些重,一失手,册页跌散在了地上。   妤小姐和怀甫各自都吓了一大跳。   这是一本看上去极度下流和滑稽的春宫画册。 13   妤小姐毫不犹豫地把春宫画册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刚离开迷楼的时候,她还有 些心虚,因为这事让怀甫知道,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她想自己应该一个人偷偷 地到迷楼来,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地来将册页带走。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妤小姐原有的那点担心便都没有了。她明白自己是这个大 宅里的主人,用不到担心别人会怎么想。怀甫不过是一个小厮似的人物,根本不用 把他当回事。她知道她很想看看那册页究竟是画了些什么,她知道她会像熟读《金 瓶梅》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地欣赏这本春宫画。一种不能抑制的情绪笼 罩着她。   天气在迅速地变暖和起来,春天似乎正走向尾声,甄家大宅后面的一片小池塘 里,青蛙开始哇哇地叫了。妤小姐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她早早地就吃了晚饭,饭后 的临碑也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正是因为集中不了注意力,她有意比平时多写了一个 小时的字。在康驼的的指导下,妤小姐所临的《石门颂》,技法上已大有长进。等 到怀甫为她喷过烟以后,她几乎是很迫切地撵怀甫走了。   妤小姐终于有机会一个人在房间偷看春宫画册,她一边偷偷地看着,一边还有 些不好意思,但是她很快就天真地笑起来。这是一册充满想象力的画册,夸张的变 形和幽默的造型相映成趣,冲淡了纯色情的成分。夜深人静,蛙声一片,妤小姐仿 佛很投入,丝毫也不知道已经回自己住处睡觉的怀甫,这时候正躲在窗外,隔着放 下的竹帘子,正在偷看她。她绝对想不到这些。与此相反,怀甫似乎早就猜到了妤 小姐的心思,他知道妤小姐匆匆撵他走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在怀甫的内心深处,实在是比妤小姐更急着想仔细看看那册页上的春宫画。虽 然妤小姐离窗户不远,但是怀甫根本没办法看清楚画面上的内容。他只能大致地看 见画面上的男女,看见那些男女一个个都是脱光了身子,要不就是没穿裤子,捋胳 膊露腿的,像打架一样地搂在一起。怀甫只能通过妤小姐的脸部表情,来大致猜想 那些春宫画是否真的有趣。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会一本正经板着脸,一会抿 着嘴窃笑。终于她被春宫画上的滑稽的画面,逗得忍不住大笑起来。   怀甫在妤小姐的笑声中,把头顶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想不明白妤 小姐为什么在这时候要大笑,霎时间,他以为自己的偷窥行为已被发现,然而他几 乎立刻就明白这根本不可能。全神贯注的妤小姐不会想到有人在偷看她的。怀甫突 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偷看,如果真被妤小姐知道,将是多么的不光彩。一阵由衷的歉 意打心底里窜了上来,他朝自己头上打了一拳,离开了。   “我真是不要脸,”走过天井的时候,他看着满天的星星,暗暗地咒骂自己, “我他妈不是人!”   无论是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还是一遍遍地咒骂自己,怀甫发现自己没办法 平静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像一头发了疯的狗熊一样,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窜。 他的房间里沿墙拉着细绳子,上面用竹架子夹着一张张妤小姐写得的字。妤小姐平 时练字,凡遇上有个别字自己觉得不满意的,便随手握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怀 甫偷偷将这些废纸篓里的字捡了出来,一张张仔细地摊平了,挂起来自己欣赏。怀 甫并不知道字的好坏,他所以喜欢这些字,是因为他觉得这些字,都是妤小姐亲手 写出来的。此外,他还喜欢听微风吹过时,纸飘动磨擦的沙沙声,这种沙沙的声音, 老让他想起童年时代,在竹园里第一次听人讲故事的情景。   怀甫终于在黑暗中坐了下来。他由黄昏时分迷楼里的探奇,想到了妤小姐现在 正如何在偷看春画宫册。看过这些画册以后,妤小姐会怎么想呢?思想的野马在怀 甫的脑海里狂奔,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第二次和妤小姐见面后的梦遗。看了这 些淫秽的春宫画,妤小姐为什么会哈哈大笑?怀甫的脑子里涌现出了无数个不穿裤 子的男女,光着下身的男女在无边的大草原上来回奔跑追逐,像小孩子打斗一样紧 紧地搂抱在一起游戏。怀甫想象着自己也变成不穿裤子的男女中的一员。他知道现 在唯一能使自己平静下来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想,立刻上床睡觉。要是现在就能 倒头呼呼大睡多好,要是现在就能一下子投入梦乡多好,怀甫连衣服也没脱,很伤 心地扑倒在了床上。此时此刻,又是经历了如此激动的事情,怀甫知道他又怎么可 能睡得着。他知道一件他并不想做的事,正在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他。他每次都是 不想做,可结果每次都做了。   怀甫为自己做过的这件蠢事,已后悔了无数次。他无可奈何地向挂在那里的一 张字走过去,当他解开扣死的裤带,掏出自己的家伙,面对眼前竜窣作响微微飘动 着的那幅字,他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 14   妤小姐是在一次洗澡出来后不久,转眼之间,突然从老姑娘,变成一名真正的 女人的。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突然,以至于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妤小姐,也大大出 乎意外。在一切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经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好像一切都是事 先安排好的,一切早已在命中注定。妤小姐太成熟了,成熟得自己离开瓜蒂坠落下 来。也许,这一切本来就避免不了。   自从安装了浴缸以后,妤小姐对洗澡,充满了激情。她喜欢放上满满的一浴缸 水,自己像下饺子似的泡在浴缸里。她喜欢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喜欢水的浮力戏 弄着她的身体。吴妈在的时候,向来是吴妈给她洗澡,这习惯从小开始,一直到妤 小姐将她撵出甄家大宅才告结束。吴妈是急性子,在她的控制下,洗澡没有太多的 乐趣可言。吴妈总是很快地替她洗一洗,然后立刻让她穿上衣服,仿佛耽误一刻就 会受凉。有一次,她试图光着身子,去自己的房间照照镜子,大惊小怪的吴妈马上 扬言要将这事告诉甄老爷子。   妤小姐总是在浴缸里的热水,都快成为凉水的时候,才湿漉漉地从浴缸里爬出 来。由于过去吴妈对她管得太多了,妤小姐现在洗完澡以后,所有的事都喜欢自己 动手。她喜欢在洗过澡后,穿上宽大的浴衣,坐在梳妆台化妆打扮,通过镜子充分 欣赏自己。她喜欢自己慢慢地梳头,将长头发挽成不同的式样。她喜欢通过对自己 的欣赏来追回正逝去的青春。   这是天气很闷热的夜晚,刚洗完澡的妤小姐,额头上不住地流着汗,坐在梳妆 台前,衣衫不整地梳着头。她实在太热了,便喊来了怀甫替她打扇子,在怀甫打扇 子的时候,妤小姐用毛巾擦着还在往下淌的汗水,同时继续挽头发,她的一只手悬 在半空中,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头发固定住。她极有耐心地看 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意中,把目光移到了镜子里的怀甫脸上。她注意到了怀甫眼睛 里的男人欲望。怀甫的眼睛发直,失态地看着妤小姐似露非露高耸着的胸脯。他显 然已经偷窥了好半天了,不过妤小姐没察觉到罢了。   “喂,你的眼睛往哪儿看?”妤小姐一低头,看见自己高耸的乳峰,有一半已 经露在了敞开的衣领之外。一想到自己的乳峰正被一个男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 顿时红了。不久前,还是在浴缸里泡着的时候,妤小姐用手按着那对不肯安分的乳 头,就想到过如果一个男人见到它,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激情。毫无疑问,男人的 目光,迟早会见到它们的。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小云。如果是小云见到了,他会怎 么样。妤小姐想到他戴着那副墨镜的腔调,差一点笑出声来。她相信小云只有戴着 那么一副墨镜,才可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这是多么好的一对玩意呀,妤小姐 知道它们还从来没让一个男人的眼睛注视过。   可是怀甫却成了最先见到它们的男人。出于本能的脸红了一阵以后,妤小姐并 不是太生气,既然生了这么好的东西,让男人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怀甫能最先 看到,那是他的福气。妤小姐将自己的衣领拉了拉,白了怀甫一眼。怀甫像遭了电 击一样,畏畏缩缩地把眼睛挪向别处。巨大的恐惧像一张网似的将他笼罩住了。蛙 声叫得让人心烦,妤小姐注意到怀甫的可怜相,不屑一顾地暗笑起来。“没出息的 东西,看就看了吧,干吗要吓成这样,”她在心中这么想着,男人吗,真要有点骨 气才好,好小姐觉得小云在这一点上,就比怀甫好。怀甫太老实了,这个憨厚的乡 巴佬,肯定也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呢。   妤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向烟炕走去,一侧身歪倒在了烟炕上。怀甫用不着吩咐, 连忙把扇子扔了,屁颠颠跟过去,嚓的一声,划着火柴,点上烟灯,开始替妤小姐 烧烟泡。妤小姐没有任何掩饰地看着怀甫。怀甫似乎知道妤小姐正对着自己看,显 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架起烟枪,一边烧,一边往妤小姐脸上喷去。蛙声减弱了,仿 佛音乐演奏时的间歇。妤小姐跟前烟雾缭绕,她陶醉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突 然睁开眼睛,盯着怀甫看。在这一瞬间,老实巴交的怀甫似乎十分可爱。   妤小姐随口说着:“你知道你这人,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好?”   怀甫瞪大了眼睛看着妤小姐。   妤小姐说:“你好就好在听话,不好呢,也还是太听话。好歹也是个男人,你 怎么能像条听话的狗似的,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怀甫忐忑不安,嘴角哆嗦着,好像已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他知道自己刚刚偷 看妤小姐的奶子,肯定让她察觉了。妤小姐完全可以像痛斥贼似的,把他恶骂一顿, 但是她没有,她没有这么做。妤小姐深深地吸一口面前飘着的烟雾,痴迷地说: “怀甫,你知道我有时怎么想的,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一条狗,一条有时让人讨厌、 有时又不是太讨厌的一条狗。”   怀甫想说自己就是一条狗,他想说自己心甘情愿地乐意当这条狗。“你是不是 真愿意当一条狗?”妤小姐在烟雾里已经有些迷迷糊糊。怀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然而他的表情里全是顺从。他趴在烟炕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烟具。妤小姐大笑起 来,说:“我知道你愿意当狗!”她按住了怀甫的头,仿佛真拿他当成了一条狗。 怀甫像狗一样在烟炕上伏下。妤小姐细长的手指,触摸琴键似的抚摸着他的脑袋。 怀甫在她的抚摸下,一阵阵颤抖。外面星光灿烂,蛙声大作。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 在妤小姐和怀甫的身上同时爆发着。怀甫十分笨拙地向妤小姐爬过去,像狗一样在 妤小姐的膝盖处嗅着。妤小姐格格格笑起来。   怀甫意识到自己正在受到鼓励,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嗅着嗅着,突然克制 不住自己的冲动,一下子扑到了妤小姐的肚子上,十分笨拙地抱着她,十分笨拙地 在她身上胡乱摸起来。他显然吓了妤小姐一大跳,但是这种结局又显然是妤小姐希 望发生的。妤小姐有些紧张,更有些兴奋。她任凭怀甫在她身上怎么摸来摸去,深 深地喘起了粗气,同时她的手也在怀甫的背上抚摸着。怀甫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越 来越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他突然很粗暴地将妤小姐推翻在烟炕上。妤小姐大 吃一惊,脸上猛然出现恼怒,用力将怀甫推开。   妤小姐的举动提醒了怀甫,他突然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他的眼睛出现犹豫和 恐慌,像闯了什么大祸似的向门口逃去。“我,”怀甫逃到门口,诚惶诚恐且又痛 苦万分,语无伦次地说着,“我……我,我该死!”妤小姐面红耳赤地从烟炕上支 撑起身体,她对站在门口哆嗦不已的怀甫说:“你走吧,我不怪你。”   怀甫感激的眼泪都快落下来,妤小姐如果能不怪罪于他,那真是大恩大德。他 如蒙大赦地转身想溜走,妤小姐突然喊住了他。今天这局面,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是她出于本能地挑逗了老实本分的怀甫。怀甫的恐惧对妤小姐来说,是个刺激,她 觉得现在真正是男人的,不是怀甫,而是她妤小姐自己。一种欲望之火在她的心头 燃烧着,她已经是老姑娘了,失去的青春应该立刻得到补偿,她发现自己现在太想 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很果断地对他大声喊着:“别走,怀甫,你给我 回来。”怀甫已十分悲哀地走到门口,他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   妤小姐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着气,仰天呈大字型躺在烟炕上,不容置疑地向 怀甫发着命令:“你别怕,我要你过来。”怀甫迟疑着,站在那不敢动弹。妤小姐 低声然而有力地又一次向怀甫发出了邀请:“你来吧!”   “你来吧”三个字电闪雷鸣,惊天动地。怀甫热泪盈眶,颤抖着,十分庄严地 向妤小姐走过去。仰天躺在烟炕上的妤小姐,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静静 地等着怀甫。怀甫走到了好小姐面前,非常虔诚地跪了下来。   噪耳的蛙声响着,响着,猛然静了下来。就在这寂静的时刻,神圣的仪式已经 进入尾声,传来了妤小姐歇斯底理的一声大叫。这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带着极度的 痛苦,也带着非凡的欢乐,在深夜的大宅里久久回荡。当一切重新恢复寂静的时候, 满天的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蛙声再一次大作起来。 第三章 1   二十七岁的妤小姐在初试云雨情之后,陷于了一种绝对漠然的情绪中。虽然怀 甫是她未出五服的堂房兄弟,但是她没有因此产生任何的乱伦恐惧。从来没有人告 诉她性生活应该怎么过,作为一个在充满着淫荡气息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一个 靠从色情著作《金瓶梅》上接受性教育的娇小姐,她多少年来所忍受的性压抑,轻 而易举地便爆发出来。这是一种发自于内心世界的燃烧。妤小姐的父亲和兄弟拥有 了那么多的女人,在接管了甄家的大权以后,她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寻找自己所能物 色到的男人。对她来说,性只是一种占有和得到。男人可以占有和得到女人,女人 同样也可以占有和得到男人。   告别处女的剧烈痛楚,几乎使她立刻产生了要把怀甫一脚端下烟炕的念头。她 不明白为什么一件在书上写得那么有趣的事,事实上却是如此地让人难以接受。她 不想怪别人,因为她明白这事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让怀甫离 开的,反正当她从烟炕上爬起来,忍着疼痛走向马桶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深更半 夜,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怀甫早就悄悄地溜走了,外面的蛙声已减 弱了许多,除了残存的痛楚之外,刚刚发生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仿佛离她己很遥 远。她的生活中终于出现过了第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谁,似乎并不重要。男人只 是一个符号,一个可以借助的工具,一个她前进路程中必定要经过和自然会到达的 车站。   和妤小姐平静的心境相反,巨大的乱伦恐惧,几乎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了怀甫的 内心深处。在尧山乡,小叔子偷嫂子,公公爬灰,这类丧风败俗的乱伦只是丑闻, 算不了什么太大的事情,但是同姓的具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发生性行为,便必然会 引起轩然大波。妤小姐和怀甫,祖父的祖父是一个人,他们之间的事属于大逆不道 十恶不赦。对于怀甫来说,事情最终发展到了这一步,是做梦也不敢想到的。他不 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地就走进了乱伦的沼泽地。他预感到巨大的危险正在前面等着 他。   就像妤小姐突然间由处女变成真正的女人一样,怀甫也在同一时候,从一名毫 无性经验的男孩子,变成一个真正意义的男人。躺在黑暗中,怀甫感慨万分地想到 了自己第二次见到好小姐时,蒙受的羞辱。他好像注定要蒙受妤小姐的羞辱。多少 年来,他忘不了妤小姐说过的那句尖刻的话。虽然他们是同一个高祖,虽然族里不 止一次旧话重提,想把怀甫过继给甄老爷子做儿子,但是怀甫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 妤小姐正式的弟弟。事实上,即使怀甫进了甄家大宅以后,每当他喊妤小姐“阿姐” 的时候,他的耳边就不会不由自主地回响妤小姐曾经白了他一眼以后说过的话:   “别叫阿姐,我可没你这个弟弟!”   怀甫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由妤小姐的羞辱引起的第一次遗精。就算是在 梦中,怀甫所能设想到的,也不过是他继续遭受妤小姐的羞辱。在梦中,她毫不留 情地戏弄着他,像骂仆人一样训斥他,甚至暴怒着扇他的耳光。梦中的妤小姐是一 个比生活中更蛮横的暴君形象。怀甫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这种屈辱,与其说是忍受, 还不如说是全身心投入到享受之中。妤小姐对他的虐待其实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快感。 模模糊糊中,怀甫已意识到羞辱的结果会引发什么,妤小姐的愤怒总是让他感到兴 奋,这种兴奋很快就让他勃起,让他浑身的血液像酒精一样燃烧起来。在妤小姐的 虐待下,怀甫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他意识到自己跨上了骏马, 驮着妤小姐,马不停蹄地向草原深处奔去。   月亮升起来了,淡淡的月色减弱了蛙声。这时候,妤小姐已经从烟炕上爬起来, 正准备到床上去睡觉。心猿意马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怀甫,仍然回味着刚刚进行过的 一幕戏。他不敢想象明天见到妤小姐时会怎么样。记得还是在十岁的那一年,是一 个春天。怀甫家养的一只公猫,在门前的空场上,和一只母猫做爱。那只公猫就是 这只母猫生的,一大群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着,都在捂着嘴笑。所有的孩子都明白只 有畜牲才会这么干。   怀甫记忆中,尧山乡发生的第一起乱伦事件,是他的一个远房叔公骗奸自己的 亲侄女。那个侄女的大脑有些毛病,到了十八岁,常常是脱了裤子就在野地里尿尿, 丝毫不在意周围有没有人。远房叔公仅仅是靠几块麦芽糖,便在桑树地里将亲侄女 儿骗到了手里。这事很快就败露了,因为那侄女儿肚子说大就大起来,而且直截了 当地交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侄女儿在生小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死了,生下的一个男孩子第二天也断了气。 有一种说法,是产婆得了一笔黑钱,故意让产妇流血不止送掉性命。族里面就如何 惩罚远房叔公开了两天会,最后决定将他赤条条地吊在祠堂前的一棵槐树上,让全 村所有的男人,手持竹片,每人狠狠地抽他三下。从老年人开始打起,接下来是中 年人,最后便是孩子。由于这丑闻早已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因此当惩罚开始时, 孩子们像过节时一样兴奋激动,他们为自己有机会教训一个坏人,突然意识到自己 也正在变成成人。他们把竹片狠狠地朝远房叔公的身上抽,甚至故意去抽打他那已 经缩起来的男人的玩意。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他们高兴的了,以至于事情都过去 了好多年,他们仍然要津津有味地谈论此事。   远房叔公在接受了惩罚以后,等到伤势稍好了一些,便被逐出尧山乡。他在外 面到处流浪,混不下去的时候,曾经一度又回来过。但是他回来不到一个月,族里 面又召集开会,勒令他立刻离开。远房叔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说他在 外面做了贼,让人打断了一条腿,有人说在省城看到过他,他已经成了一名乞丐。 也有人说他混得不错,说他攒了一笔钱,正在一家妓院里打杂,时不时地和那些接 不到客的妓女有一手。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怀甫也不曾合上过眼。一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这就是他 应该逃之夭夭,立刻离开甄家大宅。远房叔公被吊在祠堂前槐树上的形象,不止一 次出现在他眼前。怀甫想象着自己被人抽打时的情景,想象着自己赤条条地挂在半 空中,试图用腿夹住自己的生殖器,以免那些恶作剧的男孩子们又要用竹片抽打它。 让他感到吃惊的是,那些本该使人恐惧的场面,不仅没有使他发抖害怕,反而让他 感到不可思议的兴奋。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又一次地亢奋和勃起。 2   当忐忑不安的怀甫再次见到妤小姐的时候,妤小姐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态度, 深深地刺伤了怀甫。昨晚发生的事好像根本不复存在。刚开始,怀甫还以为妤小姐 只是为了遮羞,故意做出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然而很快他就明白妤小姐是真没 当回事。   由于睡得很晚,妤小姐醒来时,太阳已升得很高。她懒洋洋地坐在床上,胡乱 吃了些东西,然后下床梳洗了一番。梳洗完毕,她想起了怀甫,让女仆叫怀甫赶快 过来。怀甫屁颠颠地赶来了,妤小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冰冰地关照他做这做那。 “你别光吃饭不干活,”妤小姐听说她让怀甫买的一种香粉还没买到,立刻就火了, “让你去买就得去买,磨蹭什么。”   怀甫向她解释,不是自己没去买,而是他已经让人去了,实在是没买到。“我 不管外面究竟有没有,我要你自己出去找。”好小姐气势汹汹地说。怀甫不能想象 此时此刻,妤小姐竟然会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昨晚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但是妤 小姐对他的态度,不仅没有改变,甚至比过去更为恶劣。怀甫曾担心好小姐见到自 己时,会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她毕竟是一个还没出嫁的老姑娘。虽然她表现得过分 的主动了一些,然而这毕竟是她的第一次。对于没有任何性经验的怀甫来说,女人 第一次会怎么样的话题,他已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他的那些儿时伙伴,曾经向他 津津有味栩栩如生地描述过新婚之夜的情景。昨天晚上,在极度的慌乱之中,在那 神圣的初夜,怀甫也没有忘记去核实妤小姐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姑娘。   “我这就上街去看看。”面对怒气冲冲的妤小姐,怀甫十分慌乱地说。妤小姐 斜着眼睛看着他,看了一会,又改了主意,“算了,让别人去买也好,你这人笨得 很。你去安排一下,让他们赶快烧水,我还要洗个澡。”怀甫不敢犹豫,立刻退下, 他找到了专门负责干粗活的老四,吩咐他赶快烧水。“大小姐不是昨天晚上刚刚洗 过澡吗?”老四是个呆头呆脑的粗人,话不多,可是有时话也很冲,并不是太把介 于主人和仆人之间怀甫放在眼里。老四的一句不在意的话,让怀甫不由地脸红起来, 他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让你烧水,你就烧水,有什么好说的?”   “我又没说不烧水,要烧就烧是了。”老四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   水很快就烧好了,老四一桶接着一桶地往浴缸里倒热水。怀甫在一旁监督着, 见一切准备就绪,便跑去通知妤小姐,好小姐好像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板着脸问 他怎么会磨蹭到现在。怀甫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几句,妤小姐说:“好了好了,别啰 里啰嗦,我全知道了。”怀甫让她说得手足无措,站在那像木头人一样。   妤小姐在浴缸里这一泡,就是很长时间。临洗澡前,她又关照怀甫就在外面老 老实实等着,怀甫听了,不敢不听。女仆给好小姐送衣服来,听她这么吩咐怀甫, 搁下衣服就走,走之前,别有用心地看了怀甫一眼。怀甫被她看得心虚,想走又不 敢走,想喊女仆留下来,还没开口,女仆已经没踪影了。   那边阿四远远地坐在树荫下面,捧着一个大碗喝茶,时不时地也朝怀甫这边扫 上几眼,怀甫面红耳赤,心口一阵阵乱跳。女仆临走时,门没有带好,风一吹,浴 室的门便自动地打开了。怀甫想上前把门重新关上,但是又怕里面的妤小姐和外面 的阿四误会。他偷偷地看了阿四一眼,见他的目光正对着别处,迅速将目光射进浴 室内部。浴缸前拦着那块巨大的帘子,透过帘子,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妤小姐的浮 在浴缸上面的脑袋。怀甫的胆子陡然大起来,他无视阿四随时会回过头来对他张望, 很从容地走到浴室门口,非常淳朴地往浴室里窥探。他的耳朵里响起了一阵又一阵 洗澡时的泼水声。这声音又一次让他想入非非。   过了一会,女仆急匆匆跑来报告,说是查良钟来了。妤小姐的心情似乎不错, 隔着帘子,对女仆喊道:“让他等一会好了。”然后询问怀甫在干什么。怀甫连忙 回答,说自己一直在门口待着。妤小姐隔着帘子站了起来,说:“你傻站在外面干 什么,还不快去给他泡茶。”   怀甫听了,掉头便往妤小姐的房间去。待妤小姐穿好衣服,从浴室出来,湿漉 漉地出现在房间里,查良钟的眼睛不住地往她的胸前看。妤小姐的不在乎的举止, 让怀甫感到很不自在。她笑着看着查良钟,仿佛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刻要来。查良 钟兴冲冲地将手中的报纸递给妤小姐。妤小姐大大咧咧地接过报纸,不当一回事地 看了几眼,又将报纸扔给了站一边不知所措的怀甫: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 也懒得看了,怀甫,你给我念念吧。”   怀甫接过报纸,不知道念那一段。查良钟的脸上顿时一种失望,他走到怀甫面 前,近乎赌气地告诉他应该念哪一段。读过三年私塾的怀甫结结巴巴地念起来,一 边念,一边抬头东张西望。这是一段煞有介事的离婚启事,像讣告似的登在一个黑 框框里:           紧要启示   缘鄙人与张氏结缡以来感情不合难以偕老经双方同意自即日起业已离婚从此男 婚女嫁各听自便特此登报郑重声明                 查良钟 张氏   妤小姐心不在焉听着,查良钟密切地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怀甫刚念完,妤小姐 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又拿过那张报纸,仔细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不怀好意地 暗笑。她压根就讨厌查良钟这人,一看见他,就忍不住要产生捉弄他的念头。查家 的赖婚是妤小姐一生中绝不能原谅的事情,她虽然没有见过查良钟的妻子,但是她 对这个占据了自己位置的女人恨之入骨。现在,她感到了一种报复了的痛快。   查良钟在一边讨好地说:“妤小姐,良钟可是听了你的话,真离了婚。”   妤小姐立刻变了脸,不高兴地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少跟我来这套,还不 就是把你的老婆给休了吗?老派的娶妾,新派的离婚,这都是一回事,你用不到蒙 我。有话也不用兜着弯子说,你那肚子里藏着些什么坏水,当我会不知道。”查良 钟哭笑不得地看着妤小姐,做出很委屈的样子:“妤小姐,我可是为了你,真跟好 端端的一个太太,分了手。”妤小姐说:“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为了我?”   查良钟说:“你想想看,要不是为了你妤小姐,我能跟我那个好端端的太太分 手吗?我上次来看妤小姐,临走时,你大小姐留了一句话,说让我回去把婚离了, 你说我敢不听,你说我敢不照办,大小姐的话就是圣旨,我能有半点违抗。”   上次妤小姐的确说过让查良钟离婚这话,她不过随口说说,因为她讨厌自己并 没有见过面的查良钟太太。离婚这话题其实也是查良钟自己提出来的。查良钟看见 妤小姐在发怔,还以为她是不相信自己真离了婚,发誓说:“要是有一句假话,天 打五雷轰。”   “别发誓,发了誓真有用,你早被雷给劈死了。”   “我真的已经把婚离了。我可是为了你妤小姐,把婚给离了。”查良钟丝毫不 知道自己正被妤小姐所捉弄。他觉得只要自己离了婚,妤小姐就再也抵挡不住他的 进攻。   “那好办,”妤小姐笑得十分开心,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那你为了我,再 和你那好端端的太太,重新结一次婚。” 3   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怀甫像个跟班似的,屁颠颠地跟在好小姐后面,走进素 琴住的院子。既然妤小姐处处表现得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怀甫内心的那种 乱伦恐惧,自然而然地也跟着减弱了不少。若无其事也许是最好的办法。有时候怀 甫甚至产生一种疑惑,那就是他和妤小姐之间那个奇妙的瞬间,只不过是一场美妙 的春梦,是一场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游戏。好小姐仍然是仙女一样的人物,他知 道自己已经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她。就算有一千条错一万条错,怀甫也要义无反顾地 爱下去。他并不希望还会有什么机会,有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就凭这一次,妤小姐 若是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   几天来,怀甫一直在寻找机会讨好妤小姐。他想方设法,煞费苦心,不惜一切 手段地拍妤小姐的马屁。他想到了小云的那辆自行车。自从那次和小云一起走出大 宅,在学校的操场上学骑自行车以后,怀甫知道妤小姐为要不要再一次出去学骑车, 始终打不定主意。他知道她是个十分傲气的人,想让她去求小云是不可能的。妤小 姐一想到小云上次遇到女学生时的那种得意表现,就会忍不住生气,既生小云的气, 也更生那女学生的气。妤小姐注定只能在甄家大宅里称王称霸,她觉得男人都应该 像怀甫那样听命于自己,可小云偏偏就是不太肯听她的话。怀甫想到为什么不向小 云去借了自行车,就在大宅里学着骑呢。   大白天,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小云养的鸟,在屋檐下的鸟笼子里跳来跳去, 叽叽喳喳地叫着。妤小姐没有咋咋呼呼地大声呼唤小云。她觉得自己应该矜持一些, 得搭搭架子,免得又让小云小觑了自己。小云显然不在,因为他的自行车不在老地 方。妤小姐和怀甫对看了一眼,两人东张西望,突然听到在小鸟的鸣叫声中,传来 一阵阵女人的不可遏制的呻吟声。这声音让好小姐和怀甫都觉得有些奇怪,他们辨 别着声音的方向。   不可遏制的声音是从素琴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妤小姐看了怀甫一眼,走到窗下, 很好奇地听着。这是一连串的十分炽烈的女人的呻吟声。这声音的含义对她来说不 言而喻,在《金瓶梅》中,妤小姐不止一次读到这声音,这种声音被描述得绘声绘 色,以至于妤小姐迟疑了一下,便觉察到了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产生的第一个 想法,就是素琴勾搭上了什么野男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用力把门推开,堂 而皇之地闯了进去。   素琴和爱爱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妤小姐的从天而降突然闯入,狠狠地吓了她 们一大跳。爱爱看见站在妤小姐后面的怀甫,连忙用手遮住胸口。她的花内衣已脱 得只剩下了一只袖子,缠绕着挂在手臂上,慌乱中连自己的乳房都来不及遮住。素 琴目瞪口呆地拉起被子,又是遮又是挡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怀甫不识相地站在门口。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的事有些触目惊心, 明摆着有些地方不太对头,可是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他看见的两件事, 都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一是挂在床沿上翻开的女人内裤,当素琴手忙脚乱 地拉扯被子的时候,那条花布短裤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跌落在了床前的踏板上。 另一个就是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他被安排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像座雕像似的放在 那里。对于怀甫来说,乃祥是一个幽灵一般的活死人,他的存在永远是和那张木轮 椅联系在一起。让怀甫百思不解的是,素琴和爱爱睡在床上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乃 祥面对她们。   怀甫出于本能地退出了视线之外,他听见妤小姐有些尴尬地在问素琴:“嫂子, 怎么现在还在床上?”又听见素琴掩饰的声音,这声音有些发抖,有些失真:“昨 晚睡迟了——好妹妹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小云呢?”怀甫听见妤小姐随口说明来意。   妤小姐和怀甫一样,对眼前的一切,仍然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她有些好奇地 看着床上的素琴和爱爱,不知道两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能干些什么事。爱爱脸色 煞白,眼睛也直了,一脸闯了大祸的恐惧。看她吓成那副模样,妤小姐意识到有什 么不太对的地方。妤小姐知道素琴对爱爱不错,而爱爱由于一直在照料乃祥,因此 她才没被妤小姐赶出甄家大宅。对于自己的嫂子素琴,妤小姐谈不上太多的尊重, 也不敢太得罪。她知道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事情似乎做得有些过分,便回 过头来,看了看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由于乃祥的脸部表情一直是瘫痪着的,看着 他那麻木滑稽的样子,妤小姐想想十分无趣,掉头就往外走。   “该起来了,你们这两个懒鬼。”妤小姐走到门口的时候,敷衍了一声。   素琴已经缓过劲来。追着妤小姐的背影喊着:“小云一回来。我就让他去你那 好了。” 4   妤小姐又一次在学骑自行车,这一次是在大宅里,在后花园。她学了刚一会, 便不想再学了,转身坐在了秋千架上,晃晃悠悠地看着怀甫学骑车。这个秋千架是 乃祥没瘫痪前架起来的,其实就是一个吊在半空中的长靠背椅,能坐下两个人,过 去的岁月里,乃祥常常搂着他的小妾坐在一起荡秋千。   戴着墨镜的小云,依然傲气十足的样子,只是情绪似乎比以往好得多。一个戴 着墨镜的人,他的真实表情往往让人捉摸不透。小云发现怀甫学得很认真,便跟他 说骑自行车应掌握的诀窍。他让怀甫的眼睛往前方看,别老盯着头下面。   妤小姐懒洋洋地看着他们。和熊腰虎背的怀甫相比,小云显得又瘦又小。怀甫 十分卖力地学着,他正按照小云的指点,将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摇摇晃晃骑了出 去。他已经有些入门了,后花园的地方并不大,一路骑过去,很快就到了不得不拐 弯的尽头,而他显然掌握不了拐弯的技巧,东倒西歪挣扎了一番,眶啷一声,重重 地摔了下来。妤小姐像小孩子一样,哈哈哈拍手大笑。   小云也笑起来,然而一旦看到妤小姐如此高兴地在大笑,他脸上的笑意便突然 僵硬。妤小姐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可爱,小云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疑惑的神情。和妤小 姐在一起时很容易出现的那种敌意,在小云的脸上已暂时地消失了。事实上,他此 刻正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在打量妤小姐。小云对妤小姐的敌意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他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自己在少年时,不得不硬着头皮陪她玩的任性姑娘。他记得 她总是欺负他,仗着自己是甄家的千金大小姐,他记得她有一次竟然用树棍在他的 头上打了一道很长的伤口。作为穷亲戚,加上他的姐姐素琴从来不曾在乃祥那里得 过宠,寄人篱下的小云在甄家大宅里度过的童年,没有任何幸福可言。他仇恨甄家 的每一个人。   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跌跌爬爬的怀甫。怀甫显然是摔疼了,他咧着嘴爬起来, 笨手笨脚又一次跨上不肯驯服的自行车,然后又一次重重地摔下来。妤小姐不时地 发出一种由衷的笑声。她无意中回过脸来,发现小云正对着自己这边偷看。因为戴 着墨镜,小云的表情继续保持着神秘莫测,他注意到了妤小姐的目光,连忙将眼睛 挪开,故意很严肃地看着怀甫。妤小姐看着他装腔作势的样子,暗暗好笑。她的笑 里面带着好几分调皮。   小云向妤小姐走过去,他走到秋千架边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坐在秋千架 上,怕是学不会自行车的。”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妤小姐笑着说:“我干吗一定要 学。”小云说:“既是不一定要学,你干吗还要请我来?”   妤小姐蛮不讲理地说:“我请你来了吗?”说完,脚底下一用力,荡起秋千来。 小云这一次很奇怪,不仅没有生妤小姐出尔反尔的气,而且连斗嘴都没斗。时过境 迁,小云觉得如今的好小姐,并不完全等于那个少女时代的娇小姐。在他眼前的这 个好小姐,既有少女时代的影子,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怀甫骑着自行车,失去控制地向他们冲过来。正有些走神的小云没有思想准备, 赶紧往后躲,脚底下没站稳,一下子跌坐在晃过来的秋千上。他几乎坐在了妤小姐 的身上,妤小姐想让也让不掉,因为秋千还在空中晃荡。妤小姐慌忙用脚踮地,将 秋千稳住,她对着怀甫专横地喊道:“喂,你真讨厌,往哪儿骑呀?”   怀甫摇摇晃晃又一次在不远处摔倒。小云从秋千上站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 尬,对正在爬起来的怀甫说:“差不多了,再摔几次,就会骑了。”怀甫累得一头 是汗,他一边扶躺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一边回过头来,激动地对妤小姐说:“阿姐, 我马上就要学会了,到时候我再教你。”   妤小姐好像根本没在听怀甫的话。   怀甫还是兴致勃勃:“我学会了,天天可以教你。”   不知怎么的,怀甫的本意是讨好的话,然而引起了妤小姐极大的以感,她恶狠 狠地白了他一眼,丝毫也不愿意领情。“谁要你教,你死一边去吧。”她板着脸, 充满厌恶地说。小云和怀甫一起盯着盛怒的妤小姐看。他们都不明白无缘无故的, 她为什么要突然大怒。妤小姐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 过分,下台阶地笑起来。她不当一回事地对怀甫说:“那好,你就好好学吧,多摔 几跤。我可不高兴再陪你了。喂,小云,你怎么样,是不是跟我一起走,到我那喝 茶去。怎么,还是请不动你?”   小云犹豫了一下,跟着妤小姐走了。他意识到妤小姐的邀请中,具有一种挑战 的意味,他觉得自己应该勇敢地接受这种挑战。后花园里,转眼间就剩下怀甫孤零 零的一个人。怀甫推着自行车,很失望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5   小云好像走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装腔作势地打量妤小姐房间里的布置。关于 妤小姐房间里的布置,外面早就有过种种传闻。除了房间里有一张烟炕之外,围绕 她手上有一本《金瓶梅》的话题,就曾经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语。大家用夸张的语言, 把妤小姐描述成一个古怪任性的老姑娘,她抽着大烟,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国度里, 整日闭门读淫书,天天看到深更半夜。   然而一旦小云真正走进妤小姐的房间以后,他所见到的,既不是传说中的充满 了淫秽之气,也和他童年的记忆大相径庭。小云记得妤小姐小时候很喜欢花,她的 房间里总是摆着各种各样的花,真的花假的花放得到处都是。小云留下印象最深的, 是房间里挂着一盏巨大的荷花灯。荷花灯里点着一根蜡烛,蜡烛的火焰跳着,总给 人一种要烧起来的感觉。   如今的妤小姐房间,其实很有些书卷气。是地方就放着好小姐临的字,文房四 宝供在大桌子上,一看就是天天都要用的。一个看上去古色古香的书架上,杂乱地 堆着各种碑帖。在烟炕的上端,挂着裱好的由康驼写的两个大字“花香”,是重墨 沾着水写的,大写意,浓淡相间,仿佛真有香意在溢出来。   妤小姐让小云别傻站着,坐下来喝茶。她注意到小云还在东张西望,便找出话 来和他说:“小云,你在外面一读就是这么多年的书,一定见过不少的世面,给我 说说外面的事,怎么样?”   “外面的事,又有什么怎么样的。”小云随口说着,觉得好小姐的问题实在太 幼稚,他坐了下来,眼睛继续张望。他在室内仍然戴着那副墨镜,一举一动都显得 有几分做作。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那本《金瓶梅》,因为就在前一天, 他还听见自己的姐姐素琴笑着和爱爱提到过这本书。素琴每次提到妤小姐,总是忍 不住要糟蹋她几句。小云咬了咬嘴唇,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妤小姐不明白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小云的眼光无意中落在了烟炕上,烟炕上放着整套的烟具,望着那个盛烟具的 盘子,他情不自禁地发起怔来。这是他似曾相见过的旧物,他的眼前又一次闪过一 只正在搅拌烟膏的手,鼻烟壶的盖子正被拧开了,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正往外倒。小 云的情绪几乎立刻发生了变化,他有些神经质地站起来,慢吞吞走到烟炕面前。小 云的失态绝不是因为他发现妤小姐抽鸦片,好小姐抽鸦片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他的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是因为久违的鸦片烟引起了他所不想回忆的东西。   妤小姐走过来,很随便地问着:“要不要来两口?”   小云像触电一样,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又好像做贼让人当场抓住,脸色顿时发 青发绿。他的过分失态,让妤小姐感到莫名其妙。妤小姐喜欢让人吃惊,尤其喜欢 让男人吃惊,她喜欢男人为她的言谈举止目瞪口呆。“喂,怎么了,你们这些新派 的,是不是见了鸦片烟,就跟见了恶魔似的?有什么大不了的,都说这大烟不能碰, 可我就是喜欢,又怎么样?”   小云不说话,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妤小姐说:“你说话呀,别跟哑巴一样。我跟你说,别以为自己出门读了几年 书,就成了人物——”   小云拿起烟枪,用一种近乎夸张的姿势,琢磨着那支烟枪的构造。妤小姐正在 说的话,好像离他很远,远得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突然陷入到了一个幻觉的世 界里,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相对立,是他力图要回避,然而又绝不可能回避的世界。 小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走迸妤小姐的房间。通过他手上拿着的那杆烟枪,他仿佛看 见了乃祥那张呆板而且滑稽的脸。乃祥呆板滑稽的脸部表情,在他眼前飘过来飘过 去。妤小姐觉得很好奇地看着他。小云突然用一种很刺耳的声音说:“妤小姐,要 不要我替你烧个烟泡?”他说着,神经质地放下烟枪,拿起钎子,从烟盒里挑了一 小块烟膏出来,很娴熟地在手指尖上捏着。他那熟练的动作,一眼就能看出是这方 面的行家里手。   妤小姐大吃一惊,这显然太出乎她的预料之外。   小云划着火柴,点上了烟灯,对妤小姐说:“是不是怕我烟泡烧得不好?”   妤小姐摇摇头。   小云充满挑战意味地说:“你们甄家的人,不是都喜欢让别人替你们烧烟吗? 怎么,真担心我烧得不好?我告诉你,你哥哥当年最喜欢我给他烧烟了,你别不好 意思,我当年不就是你哥的小厮吗。”小云将手上捏着的烟膏,用钎子挑着,放在 火上面烤,一边烤,一边不停地捏着。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的手法却显得非常艺 术化。   现在轮到妤小姐目瞪口呆。   小云往烟枪上装烟膏,装好了,他阴森森地说:“今天我也给你妤小姐当回小 厮,怎么样?”妤小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突然冲上前,吹灭了烟灯,夺过小云 手上的烟枪,扔进了放烟具的盘子。 6   查良钟的又一次突然出现,打破了妤小姐房间里的僵局。由于房间里只有妤小 姐和小云两个人,查良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们。“哟,这不是乃祥大哥的小舅子 云少爷吗?”查良钟像遇见老熟人一样和小云打招呼,十分讨好地转向妤小姐, “怎么样,妤小姐这一次,没想到我又会来吧?”他的眼光落在烟炕上放烟具的盘 子上,鼻子装腔作势地嗅了嗅,空气中并没有大烟的味道。   妤小姐脸上露出不太愉快的神情。不管和什么男人在一起,总会让她感到兴奋, 但是今天查良钟的到来,妨碍了她和小云的谈话,因此有些不太高兴。他不应该在 这时候来,前些天,竹山四叔来过一次,为她的婚事又说了一大通废话。意思很简 单,无非是劝她快一些招婿上门。在甄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好小姐真想过要早些嫁 人,如今她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享受着最充分的自由,干吗还要急着嫁人呢。查 良钟上门的目的很明显,他肯定又是来求婚的。仅仅就凭这一点,妤小姐就有理由 不高兴。查良钟太不识时务,他也不想想,妤小姐怎么可能嫁给他。   妤小姐开口便狠狠刺了他一句:“这么高兴,是不是又和你太太复了婚了?”   查良钟一阵尴尬,苦笑着说:“妤小姐又说笑话。”   “什么叫笑话?”妤小姐白了他一眼。查良钟的脸皮实在是厚,妤小姐用什么 话刺他,都没关系。妤小姐最难听的话,都可以拿来当补药吃。他天生是个吃软饭 的人,自从查家破落以后,他一直在靠不同的女人活着。只有经受得住女人的挖苦, 才能最终占到女人的便宜。查良钟相信自己终有把妤小姐摆平的一天,女人吗,只 要能把她骗上床,问题就一切解决。他不相信像妤小姐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有 什么难对付的地方。   妤小姐见查良钟不回答,故意又追问了一句,问他究竟是不是和自己的太太复 婚了。查良钟叹了一口气,做出很认真的样子,说:“这好不容易把婚离了,我良 钟怎么能随随便便又复婚呢?凡事都还可以儿戏,唯有这男婚女嫁,怎么能够开玩 笑?云少爷,你说是不是?如今男女结婚,都讲究爱情两个字。唯有爱情这两个字, 才是真的,才是天经地义。”查良钟口若悬河说着,眼睛看着小云戴着的墨镜,想 不明白地问,“云少爷,怎么在屋子里,还戴着副黑眼镜?”   这问题早就应该有人提出来了。妤小姐注意到小云下意识地摘下了墨镜。一摘 下了墨镜,小云原有的自负和孤傲,顿时失去了许多。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慌乱,好 像变了一个人。变化之大,让妤小姐感到有些吃惊。他眨巴着眼睛,不敢正眼看人。   查良钟继续着他的话题,卖弄着他和妤小姐的关系:“我和妤小姐,可以说是 青梅竹马,有些旧事,你云少爷想来也知道?”   “什么旧事小云会不知道?”妤小姐的眼睛仍然盯着小云,一边冷笑着问查良 钟,“你说的青梅竹马,怎么连我好像都不知道。有什么旧事,说出来我们听听。”   查良钟很矫情地说:“妤小姐,我可是一刻也没忘记过你我之间的情义。”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妤小姐不高兴地说,“你我之间,什么时候,又有 过什么情义的?”   小云又一次把墨镜戴上,墨镜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的道具,只要一戴上了, 他便又显得有些自负和孤傲。戴上墨镜以后,小云回过头来,通过墨镜,很严肃地 看着妤小姐。妤小姐看他那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查良钟涎着脸跟着妤小姐一起笑。   妤小姐突然瞪大着眼睛,看着查良钟,逗他说:“良钟,你是不是指望有朝一 日,我还会嫁给你?”   “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查良钟厚着脸皮,抓住了这句话不肯放。   “那好,那你就一直这么做梦做下去好了。”妤小姐笑着扫了小云一眼,这种 谈婚论嫁的话题让她感到兴奋,此外也给了她一个充分作践查良钟的好机会,“你 么,也不撤泡尿照照,我会嫁给你?跟你说了,你那一肚子的坏水,哼,我全知道。 当年你那个爹,嫌我抽大烟,不肯要我做他老人家的儿媳妇,如今却好,你们查家 天报应,倒先败了。我们甄家呢,好歹还有一口气,还撑着呢。你来干什么,当我 不知道,你是奔我们家这点家产来的。”   查良钟说:“我可是真心真意喜欢你妤小姐。”   “你喜欢,你喜欢的是钱,是这座大宅子!”   “妤小姐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说我配不上你,可我就是不要脸,我就是癞蛤 蟆了,我就是想吃你妤小姐的天鹅肉,我就是喜欢钱,喜欢这大宅子。”查良钟索 性撕破了脸说,“告诉你,我就等着这一天,等着你妤小姐的大红绣球,落到我的 头上。我等着,死皮赖脸地等着,你信不信?”   妤小姐被他赤裸裸的表白引得哈哈大笑。查良钟要的就是这效果,能把女人逗 笑这是事情成功的第一步。他一拍脑门,十分严肃地说:“你看,光顾着说话了,”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红的海报,用劲一抖,将写着黑字的海报抖开,“这桩事,你 妤小姐可一定要赏个脸,光明剧团明日莅临本县,大红角莎菲女士也来了,届时将 上演最新编排的文明戏。我呢,恰恰和莎菲女士有些认识,妤小姐你一定要去捧场, 你若是不去捧场,就太不给面子了。这面子你不能不给。”   妤小姐是不难被说动的,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查良钟。甄老爷子在世时,曾经不 止一次将戏班子请到大宅里来唱堂会。好小姐向来喜欢那种人造的热闹场面。查良 钟又开恩地邀请小云:“云少爷,你也可以去吗。”小云不置可否。他像一个局外 人那样,看着查良钟,仿佛是不明白他正在说什么。   妤小姐看着小云,顽皮地提出要求:“小云陪我去,我就去。” 7   中学的操场上,新搭起来的露天舞台,文明戏正演得热闹。在舞台前面,由学 校的课桌椅临时排成的一排排雅座,当地名绅和几名身穿戎装的军官坐在主席台上。 妤小姐也坐在一个非常显眼的地方,她的衣服艳丽得有些过分和扎眼,在她身边分 别坐着小云姐弟和怀甫,紧挨着素琴坐的是爱爱。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盯着舞台看, 只有爱爱的表情显得十分忧郁。爱爱好像有了什么心思,一脸的不快活。素琴长得 人高马大,爱爱又瘦又小,两个人坐在一起看上去像是母女。   在舞台的右前方,席地而坐着一大排从北方开过来的大兵。这是一个兵荒马乱 的年代。在中国的许多地方,军阀混战硝烟弥漫。然而小城却是远离战争的世外桃 源,不断地有大兵从这经过,也仅仅是经过而已。穷兵默武的军阀们似乎不太忍心 在这开战,他们好像害怕枪林弹雨会破坏了小城的宁静气氛。多少年来,小城历来 是难民们躲避战乱的好地方。   人山人海,查良钟大忙人似的,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神气活现到处招摇,跟每 一个熟悉的人打招呼。他远远地和妤小姐他们示意,但是妤小姐的注意力在舞台上。 这时候,素琴正低头对爱爱说着什么,她一抬头,正好和查良钟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查良钟十分轻薄地作了一个表情,素琴在他的诱惑下,自己的眼睛也不安分地亮了 起来。查良钟立刻情场老手似的又对她挤了挤眼睛。爱爱注意到了素琴的神态,本 来就有些忧郁的表情,显示出一种不能遏制的嫉妒。她拉了拉素琴的衣袖,喊她注 意看台上的正演着的戏。   台上演着文明戏的一名男演员,突然很做作地演讲起来,控诉起封建包办婚姻 的罪恶。这是一位愤怒青年的形象,青衣长衫,脖子上挂着一条围巾,一头的汗: “婚姻必须是爱情的结合,所以唯有爱情,才是男女结合之根本。爱情乃是人类最 伟大的事情,是伟大的创造和复兴,在欧洲,有罗米欧和朱丽叶,还有娜娜……” 演说者的声音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光看得见他手舞足蹈地动着,舞台下面顿时大乱, 尽管在戏中穿插毫不相干的即兴演讲,是当时文明戏最常见的现象,大家仍然不明 白为什么好端端做着戏,突然要站在那一个劲地说大话。一个大兵怪声怪气地吆喝 了一声,众大兵跟着一起起哄。   文明戏继续往下演,莎菲女士出场了,舞台下面由混乱转为安静,安静了片刻, 紧接着就是一片莫名其妙的喝彩。妤小姐显然已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兴趣,她侧过头 来,在小云的耳边说着什么。小云没听明白,妤小姐俯在他耳边又说了一遍。小云 已听明白了妤小姐的意思,他站了起来,和妤小姐一起悄悄地往外走,他们走出去 了一大截,怀甫和素琴才发现,素琴没往心上去,继续观看大名鼎鼎的莎菲女士表 演,怀甫的眼光里却露出强烈的按捺不住的妒意。他早就意识到妤小姐对他和小云, 采取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待他,妤小姐只是当作一条听命于自己的狗,想怎 么使唤,就怎么使唤,而对待小云,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做着让步。   在一排排课桌椅排成的雅座周围,除了席地而坐的大兵,是大片大片站着看戏 的观众。妤小姐和小云在人群中挤着,终于从怀甫的视野中消失。与此同时,查良 钟也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他来到离妤小姐先前坐的位置不远的地方,大失所 望地发现妤小姐已经不在。座位上只有坐立不安的怀甫,还有兴冲冲看戏的素琴和 爱爱。素琴无意中回过头来,看见了正向这边走过来的查良钟,热情过度地邀请他 坐在她旁边。查良钟往四处看了看,坐下来,向素琴大献殷勤。素琴立刻毫不掩饰 并且是十分失态地笑起来。   露天舞台上的文明戏还在继续演着。观众席里一次次出现混乱,台上演着的戏, 有许多让人不明白的地方。人们听不太懂演员们尖声尖气究竟说了些什么。怀甫离 开了座位,东张西望,到处寻找妤小姐和小云。妤小姐和小云已不知跑哪去了。极 度的失望出现在怀甫的脸上,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观众,怀甫怅然若失,不知道怎 么办才好。找不到妤小姐,他的目光只好再一次回到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从远处 看着坐在那有说有笑的素琴和查良钟。   素琴和查良钟正在打情骂俏。一边的爱爱有些坐立不安,她充满敌意地看着舞 台上,耳朵里不得不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话让她感到恶心。   素琴说:“我要是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你们男人的话,那我就成了傻子了。”   查良钟说:“嫂子,天地良心,良钟要是敢骗你,你说我什么都行。”   “我能说你什么?”   “说什么都行。”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怎么会相信你!”   查良钟非常诚恳地说:“我,我和别的男人,可不一样。”   爱爱回过头来,狠狠地白了查良钟一眼,查良钟抓住了爱爱的这一白眼,他趁 素琴不注意,对爱爱不怀好意地挤了挤眼睛。爱爱悻悻地扭过头去。 8   小云跟着妤小姐已绕到了舞台背后,一群小孩子正在空场上玩耍,妤小姐孩子 气从小孩堆里穿过,从舞台背后看舞台上的演员表演。小云一本正经地站在她背后, 不动声色看着她。好小姐在公共场所的举动,总是显得有些古怪。这是一个从小在 封闭的大宅中长大的女孩子,她对外面的世界,永远是感到新奇和不理解。虽然她 已经是一个年龄不小的老姑娘了,可是她在别人面前,常常会做出与自己年龄不太 相符的事情。她的举动是畸形的,无法无天的,当然也是非常滑稽可笑。   莎菲女士在舞台上作悲痛欲绝状。妤小姐很认真地看着莎菲女士发怔。在舞台 的背后看表演,有一种和台下观看完全不同的效果。泪如雨下的莎菲女士演得很投 入,入神化境,妆化得很浓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了一道痕迹。妤小姐失态地看着她。   莎菲女士扮演的是一位被迫嫁给军阀的女学生。嫁给了那位横行霸道的军阀以 后,她和她的旧相好偷偷地会了一面。她的旧相好,一位书生一样的年轻人,志大 才疏语言华丽,他送了一把短剑给莎菲女士扮演的女学生。旧相好流了一腔眼泪扬 长而去,女学生经过一大段极度的痛苦抒情,那是一段很冗长的演说,然后拔出短 剑,朝自己胸口狠狠地刺去。   妤小姐大惊失色,轻轻尖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到了舞台边缘,然而就在这 时候,她总算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在做戏,因为她看见莎菲女士只是将短剑插在胳肢 窝下。站在妤小姐的位置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从后面露出来的剑头。她感到这场 面太滑稽了,十分孩子气地笑起来。   小云觉得妤小姐站在舞台边上的样子有些蠢,简直就是在出丑,因为从观众席 上,至少有一部分观众在看戏的同时,几乎可以同时在看她的表演,他走了过去, 拉了妤小姐就走。妤小姐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过分的。小云拉着妤小姐, 又一次从玩耍着的孩子们中间穿过。文明戏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好小姐觉得还不如 回去更好。她决定瞒着正在看戏的其他人,偷偷地溜回去,让他们散了戏以后,为 寻找妤小姐而着急。   小云骑着自行车,驮着妤小姐,踏上了回去的路。他们沿河边的路骑着,随便 地说着什么。离开操场对小云来说,是一种解脱,从一开始,他就不想看什么戏。 乱哄哄的场面让他感到心烦。妤小姐提出的回去的建议正合他的心愿,路上几乎没 什么人,这时候,妤小姐坐在自行车的后面,紧紧地搂着小云的腰,像任何可爱的 女孩子一样,无拘无束地笑着。   一条条扬帆的大木船迎面过来。妤小姐的眼睛满是好奇地望着迎面过来的白帆。 大木船上满载着全副武装的大兵。每条船都有几名纤夫,沿着河边的小道上拉着纤。 大兵们看到了在河堤上骑着车的小云和妤小姐,对着他们指手划脚,做带有猥亵意 味的轻薄状。有几名大兵忍不住对他们喊起来。小云一走神,自行车猛烈地晃动起 来。妤小姐吓得大叫,跌了下来。小云摇摆几下,也差一点跌到。大木船上的大兵 们哈哈哈大笑。前面就是那座他们曾经走过的小桥,小云从车上下来,推着自行车, 和妤小姐一起往桥上走。   小云和妤小姐站在桥上,看着正在远去的大木船。风和日丽,在他们的身后, 是蓝天和白云。妤小姐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曾站在这座桥上和小云说话的女学生。女 学生瞪大着眼睛说话的丰富表情又一次出现在妤小姐面前。妤小姐模拟着女学生的 神情,好奇地问小云:“外面是不是一直在打仗?”   小云为妤小姐提出的这种毫无见识的话,感到好笑。报纸上成天都在提到打仗, 军阀为争夺地盘,打得你死我活不可收拾。先是段祺瑞和吴佩孚打,然后又是吴佩 孚和张作霖打,打了一次不够,还要打第二次。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已是千疮百孔。 小云感叹地说:“自从清朝皇帝没有了以后,这仗可真是没少打过。各路军阀之多, 多得你怕是都没听说过。”   妤小姐说:“反正我们这不打仗,不是吗?”   小云闹别扭地说:“不打仗也没什么好的。”   “那你是喜欢打仗了,”妤小姐听出了他话里面的别扭,立刻不客气地刺了他 一句,“你出去当兵好了,又没人拦你。”   小云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当兵,外面的世界大得你都想象不出,除了当兵, 你可以干的事多着呢。”   小云说这话时,正站在桥的顶端,他极目远望,陷于遐想之中。妤小姐知道他 是在外面闯荡过的,带着几分羡慕地看着他。外面的世界的确很大,妤小姐明白自 己知道的事太少了。仅仅是小城中发生的一切,就让她感到惊奇了,小城之外的世 界,又应该是多丰富。远处又有一条帆船驶来,小云将自行车推下小桥,示意妤小 姐在后边坐稳了。他摇摇晃晃地跨上自行车,又向前面骑去。   妤小姐有些紧张地搂着小云的腰,脑海里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她小心翼翼地问 着:“小云,你真的还要走?” 9   不能想象小云和妤小姐碰到一起,如果不吵架,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他们 只要在一起,似乎注定就要吵上一架:他们一路高高兴兴地回来,大家的心情都不 错,可是说着说着,就针尖对麦芒,完全不为什么事地吵起来。两个人已经到了大 宅门口。正从门外往里走,刚迈迸大门的时候,小云突然想到了什么,仿佛受了刺 激似的,情绪立刻变坏了。他又变成了那个阴阳怪气,说话冷冰冰傲气十足的年轻 青年人。   妤小姐一点也没在意,兴致勃勃地先一步跨进大宅,回过头来说:“今天的戏 不好看,可是玩得真高兴。”她不明白为什么小云的脸色正在变得阴沉,刚刚还是 好端端的,突然之间就不高兴了。小云是一个神经质的人,可是他说变就变的脾气, 也真让人受不了。早已领教过他这脾气的妤小姐不想和他吵架,陪着小心地问着: “喂,小云,你怎么了?”小云先是不说话,很显然,他也想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 不高兴。然而他根本就不是那种善于掩饰自己的人,结果冷冷地反问一句:“我怎 么了?”   “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妤小姐看着他问着。   “我为什么要高兴呢?只要一走进这大宅的门,我就高兴不起来。”小云半真 半假地说。   “又没谁招你惹你,你凭什么不高兴?”   “我凭什么要高兴?”小云酸溜溜地说,“你要我送你回来,不是已经把你送 回来了吗?”他本来是准备将自行车拎过门槛,走进大院,可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停在那不动弹。他显然不愿意和妤小姐走进这大宅。妤小姐良好的兴致遭到破坏, 她的小姐脾气顿时又有些冒出来。在大宅里,她从来说什么是什么,没人敢用这种 不阴不阳的态度对待她,她气鼓鼓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动 不动就给人看脸色。”   “谁敢给小姐你看脸色?”小云笑着说。   “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妤小姐小觑他,他不太客气地反驳说:“你大小姐, 难道就有什么了不起?”   “你……”   “我怎么了?大小姐你别搞错,我既不是你们家的佣人,更不是你的小厮。这 大宅里谁都得听小姐的话,我恐怕未必!高兴不高兴,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想高兴, 就高兴,我要不高兴,谁也管不着。”   妤小姐悻悻地说:“喂,你以为你是谁?”   “大小姐以为我是谁?觉得我不够称心是不是?”小云脸色不仅阴沉,而且索 性变得恶狠狠的,“难道什么人进了你们甄家,都得像狗一样涎着脸,硬装出高兴 的样子来,是不是?”   “喂,你把话说清楚了,我们甄家怎么了?”   “你们甄家怎么了?你们甄家没怎么,这么多人,不是都得靠你们甄家活着, 你们甄家,一个个都是大好佬,不用说也都知道。你爹,你哥,还有你大小姐,这 不用问我,大小姐你心里全明白!”   妤小姐一点也不明白。她真的不知道小云如此愤怒是为了什么。小云好像意识 到自己的行为过激了,他推着车子想往大宅里走,妤小姐拦在自行车前面:“你不 许走,给我把话说清楚!”小云前进不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拎起自行车掉转龙 头,准备又一次出门。妤小姐拿他没办法,追在后面问他去哪儿。小云回过头来, 说:“我去哪儿,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抒小姐气得跳脚,追出去了几步,那里追得上,十分恼火地捡起地上的石块, 向小云扔过去。骑在自行车上的小云下意识地缩了缩头,很快没了踪影。 10   黄昏时分,夕阳残照,妤小姐隔着帘子泡在浴缸里,她在浴缸里已经泡了很长 时间。怀甫像一条忠实的看家狗那样,守在浴室门口。他对自己的这一差事,从一 开始的尴尬,已发展到完全适应。甚至连女仆和阿四对他干的活,也不再感到吃惊。 虽然妤小姐屡屡对怀甫流露出厌恶之心,但是很显然她喜欢怀甫像小厮一样地侍候 她。有时候,妤小姐好像是故意这么做的。妤小姐喜欢自己被男人侍候。多少年来, 都是女人侍候男人,似乎已经成为了一条定律。妤小姐一想自己死去的父亲,还有 那位已经变成残废的哥哥乃祥,想到他们过的舒坦日子,美女环绕妻妾成群,便忍 不住要嫉妒眼红。既然一个男人可以活的那么威风,一个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也试一 试呢。   和小云一起看了文明戏回来,小云对妤小姐的态度,让她感到很恼火。泡在浴 缸里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想到了小云对她不驯服的样子。一想到小云不阴 不阳的腔调,妤小姐便产生一种非常难以说清楚的情绪。她觉得自己会变得异常烦 躁和容易冲动。她觉得自己很想立刻就把小云找来,再和他狠狠地吵上一架。   妤小姐在浴缸里突然大声招呼怀甫,她总是这样大声地对待怀甫,丝毫不在乎 别人听见会怎么样。怀甫隔着帘子连忙回答,他不知道妤小姐这刻喊他有什么事。 妤小姐常常会有一些心血来潮的怪想法。怀甫应了一声以后,妤小姐迟疑了一会, 才说:“怀甫,你听见没有,去把烟拿来。”   “阿姐现在想喷烟?”怀甫一惊,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恐怖。透过帘子,可以 感觉得到妤小姐还泡在浴缸里。最后的夕阳正通过西面的排窗射进浴室。尽管妤小 姐做出什么样的行为都不算过分,怀甫还是有些心惊肉跳,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 照她的话去办。   妤小姐说:“要你去拿,就赶快去拿,废什么话。”   怀甫立即屁颠颠去拿烟具,他跑到妤小姐房里,心魂不定拿起烟具,鬼头鬼脑 地对四处看了看,然后端着烟具急匆匆来到浴室门口,站在帘子外面十分犹豫。现 在,他已按照妤小姐的吩咐做了,下一步又该怎么样呢,他不知道。怀甫定了定神, 轻轻地咳了一声。   妤小姐毫不含糊地说:“你进来好了。”   怀甫回头对外面看看,依然有些犹豫。他怎么能不犹豫,好小姐毕竟是赤身裸 体地躺在浴缸里,想到这一点,他便热血沸腾呼吸紧张。隔着帘子,他看见浮在浴 缸上的妤小姐的脑袋,听见妤小姐不耐烦地说:“喂,你听见没有,我穿着衣服呢!”   怀甫低着头,端着烟具走进了浴室。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把装烟具的盘 子搁在地上,划着了火柴,手哆嗦着将烟灯点上,用签子挑起一块烟膏,在火苗上 烧,烧了一会,又搁在烟枪上面烧。泡在浴缸里的妤小姐并不是像怀甫想象的那样 赤身裸体,事实上她穿着花内衣,正一动不动地等着怀甫替她喷烟。   怀甫开始往妤小姐的脸上喷烟。这时候,妤小姐仿佛已经睡着。在鸦片烟的作 用下,妤小姐处于半昏迷状态,她的眼睛似睁非睁,嘴像鱼一样有节奏地咂着。虽 然她穿着花内衣,可是湿漉漉的衣服无论是在水中漂浮,还是紧紧地贴在身上,对 怀甫都是了不得的诱惑。隔着一层花内衣的妤小姐,甚至比赤身裸体更具有诱惑力。 最后的夕阳像一张网似的罩在妤小姐的身上,空气中飘浮着的烟雾使得眼前的一切, 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好小姐仿佛一朵盛开的鲜花那样,毫无保留地向一个男人开放 着。   怀甫浑身失了火一样,他炽烈的情欲,像一群小老鼠似的在他血管里奔来奔去。 他的面部表情说明他正忍受着巨大的折磨。怀甫贪婪地看着泡在浴缸里的妤小姐, 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因为他知道妤小姐实际上正在鼓励他这么做。妤小姐是一个欠 男人强暴的女人,她需要或者说是渴望男人的强暴。怀甫已经在肉体上,和妤小姐 有了接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得到了她。他想象着和妤小姐再次做爱的可 能性。妤小姐近在咫尺,妤小姐近在眼前,怀甫已经忍无可忍。   妤小姐突然侧过头来,不在意地问了一声:“你怎么了?”怀甫一怔,烟枪差 一点掉到了地上,他腾出右手,紧紧地压迫着自己的下身,满脸羞愧无地自容。一 阵突如其来的快感,伴随着巨大的幸福和沮丧,把他整个地淹没了。火山一样的岩 浆正从他的身体里喷出来。妤小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她侧 过头来,不经意地看了看他,又一次闭上眼睛。   屏了半天气的怀甫,终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浴缸里的水已变凉了,妤小姐湿 漉漉地从浴缸里站起来。怀甫再也没有勇气在这时候,坦然地面对自己心目中的偶 像。妤小姐硕大尖硬的乳房,像两个大馒头一样,十分耀眼地顶着湿透了的衣服, 怀甫匆匆扫了她一眼,低着头,端着烟具,诚惶诚恐地走出浴室。在浴室门口,他 听见妤小姐对他说:   “怀甫,今天晚上,我去你那。”   怀甫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在那天晚上,妤小姐要去自己的房间。在后来的 许多次接触中,从来就是妤小姐掌握着绝对的主动,当她觉得需要怀甫时,便会出 其不意地出现在怀甫的房间里。她根本就不掩饰自己的需要,没有任何禁忌,甚至 在一个月经还没有完全干净的日子里,她也会主动来找怀甫做爱。漫长雨季开始以 后,妤小姐的情欲令人难以置信的旺盛。怀甫发现她似乎从来就不知道满足。一切 都从那个难忘的晚上开始的,那天晚上对于怀甫来说,几乎和神圣的初夜一样重要。   就在那天晚上,在继上次神圣的初夜之后,妤小姐第一次走进怀甫的房间。怀 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充满了不自信的怀疑。他难以置信她真的会如约而来,因 为妤小姐完全可以对自己说过的话不负任何责任。时间以让人不敢相信地缓慢前进, 妤小姐迟迟不来。怀甫不止一次地走到门口,满怀深情望着好小姐房间里透出的灯 光。这是一个漫长雨季即将来临的夜晚,空气正开始变得沉闷,一切都在暗示明天 会下雨。   在怀甫感到彻底绝望的时候,妤小姐终于来了。她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怀甫的房 间。当看到房间里到处用竹夹子夹着她写的字以后,她对怀甫对自己的苦恋感到满 意。就像小云的傲气对她是一种刺激一样,怀甫的小心翼翼,同样让她感到兴奋和 胆大。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着不知所措的怀甫,然后走到了他的床前, 十分放肆地脱着衣服。她一件接一件慢慢地脱着,脱一件,往床上扔一件,然后赤 条条地站在那,不动声色地让怀甫尽情欣赏。 11   连绵不断的雨季,给人的感觉,仿佛天被捅破了一个洞一样。一直是在下雨, 人都没办法走出门去。闲着也是闲着,老憋在房间里,妤小姐不时地想到要生一些 事。她从来不是个省事的人,如今这大宅里一切都由她在做主,她觉得应该再惹几 件麻烦出来,才更有趣。除了沉浸在和怀甫做爱的疯狂中,她觉得还应该有些别的 什么事才好。   妤小姐对于小云,一直存在着一种报复之心。自从那天看文明戏回来,遭了小 云的戏弄以后,她无数次地想到了报复的办法。这个大宅里,不应该再有人可以违 背她的旨意,小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读了几年书,在外面见了些世面。别以 为自己总戴着一副黑眼镜,就真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妤小姐觉得应该让他尝尝 自己厉害。她并不想让他俯首称臣,只想教训教训他。   雨好像有了一点要停的样子,但是很快又下雨了,是小雨,雨下着下着,忽然 出了太阳,妤小姐仿佛心里早有准备,她沿着过道懒洋洋地走过。这一次,小厮似 的怀甫没有跟在她身后。她大大咧咧地走进了素琴住的院子,很张扬地对四下看着。   一样被雨季闷得心烦的小云,正站在屋檐下,百无聊赖地逗着笼子里的小鸟。 妤小姐走到小云身边,挑衅地看着他的鸟笼。小云显然已感觉到她的到来,但是故 意装着没看见,继续逗弄小鸟。乃祥一动不动地坐在木轮椅上,被撂在素琴的门口, 呆板的表情正对着院子。妤小姐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她哥哥乃祥一眼。这时 候,她看见了出现在乃祥后面的素琴。素琴从乃祥身边挤了出来,笑着和妤小姐招 呼:“好妹妹,怎么会来?”   妤小姐说:“我吗,来看看你的宝贝兄弟。”   素琴脸上显出一些尴尬,继续笑着,然而笑得已经很勉强:“怎么,我们家小 云又得罪你了,我一看就知道。好妹妹,小云这孩子脾气古怪,你别跟他往心上去。” 妤小姐笑着说:“嫂子,你不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是我得罪了你们家的 小云。”小云只当作没听见她的话,毫无表情地逗他的小鸟。妤小姐看着他,话里 有话地说:“你们家兄弟多了不得,又念过洋学堂,又知道新鲜事,他怎么会得罪 别人,当然是别人得罪他了。”   素琴无言以对,她知道自己的小姑子是娇纵惯的,惹不起,于是更加勉强地笑 着,对小云说:“小云,我知道你准是惹她不高兴了。”小云十分做作地扭过头来, 对妤小姐看着,说:“我没惹谁不高兴呀,大小姐,我惹你不高兴了?没有,怎么 样,我说没有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妤小姐惹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和小 云斗嘴有时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这种让人心烦,让人百无聊赖无事可做的日 子里,斗斗嘴也是一种很好的消遣。素琴一脸的疑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事。小云就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装腔作势地继续逗他的鸟。他的牙齿偷偷地咬了 咬嘴唇。   妤小姐不肯善罢甘休地看着他,随口问道:“喂,你这是养的什么鸟?”   “你只要知道它是鸟就行了,干吗还要管它是什么鸟呢?再说,你要是知道了, 就用不着再告诉你,要是不知道,告诉你也没用!”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小云十 分生硬地说着。   “小云!”素琴在一旁阻止他往下说。   妤小姐的脸憋得通红,一触即发的样子。小云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在今天的 第一个回合中,小云刚一开口,妤小姐似乎就不战而败,已经处于下风。她走到鸟 笼子边上,不怀好意地笑着,突然上前打开了鸟笼的小门,恶作剧地摇着鸟笼,把 鸟往外赶。受了惊吓的小鸟,在鸟笼里扑打着翅膀,惊慌失措地乱飞,终于从小门 里逃了出来,吱吱叫着,向天空飞去。小云和素琴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做,目瞪口 呆地看着妤小姐。   妤小姐一本正经地说:“好好的小鸟,干吗要把它关在笼子里呢?”她不当一 回事地一推鸟笼子,已经空了的鸟笼子在半空中晃荡着。   小云的脸色铁青,他冷冰冰地看着妤小姐,不作声。妤小姐知道他是在看自己, 一点不在乎,况且她的目的就是想让小云发急。素琴怔在一边,好半天不知说什么 好,她嚅嚅地说:“放了也好,放了也好,大男人的,成天玩什么鸟……”   妤小姐的眼睛故意不对着小云,悠悠地说:“也没关系,小云,你要是舍不得, 我让底下人再买一只,还给你好了。喂,你不会舍不得吧?”愤怒至极的小云恶狠 狠地说:“我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妤小姐看他是真急了,占了什么便宜似 的笑起来。她就是要达到这一效果,就是要让他心疼,就是让他哭不得笑不得。这 是对他傲气最有力的报复。谁让他总是通过那副装腔作势的黑眼镜看人,谁让他总 是那样阴阳怪气,好像别人都是欠他什么似的。   小云的目光看着在半空中还在晃荡的鸟笼。他缓慢地转过脑袋,徒劳地搜索着 早就飞得无影无踪的小鸟。妤小姐火上浇油地说:“还舍得呢,看你急得那样子!” 小云尤话可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恶狠狠地看着妤小姐,挤出了一句话:“大 小姐也用不到太得意!”   妤小姐天真无邪地笑着,她有些心满意足。为什么不得意呢,她今天就是要痛 痛快快高兴一回。   小云的目光突然落到坐在门口的乃祥身上。他死死地盯着他,情不自禁地哆嗦 了一下。乃祥的眼神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仍然是那么呆板,那么滑稽,然而在 这种呆板和滑稽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种什么东西。小云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他 有些冲动地走到乃祥身后,把木轮椅往前面推,一直推到院子的中间。妤小姐连躲 带闪地让开。小云将木轮椅猛地掉转头,正对着妤小姐,差一点将乃祥晃跌下来。 他怒气冲冲地说:“大小姐难道不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只鸟,一只关在鸟笼子里的鸟, 也应该放到外面的世界,去享受享受自由才好吗。大小姐你可看仔细了,当年你的 哥哥,是多神气,可现在呢?”   妤小姐一怔。   小云继续说:“你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素琴十分恐慌地叫喊着:“小云,不要乱说!”   小云根本不听素琴的警告,很歹毒地说着:“我不会乱说,怎么会乱说呢,不 过,我恐怕不得不提醒大小姐一句,人呢,用不到太得意,太张扬。谁知道自己以 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妤小姐完全被小云阴森森的话,给慑住了,她看着她哥哥那张呆板而且滑稽的 面孔,陷入在摸不着头脑的迷惘之中。小云的气势汹汹显然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妤 小姐发现自己占有的优势,在他咄咄逼人的嚣张气势压迫下,正在逐渐失去。她不 敢相信从小云的嘴里竟然说出这番话。小云近乎诅咒地说:“大小姐看清楚了,这 就是你们甄家人的下场!”   妤小姐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就算是放了他心爱的小鸟,就算是被深深地刺 疼了,他因此说出这番话,也还是太过分。小云可以傲气一些,甚至可以有几分古 怪,但是这么带有诅咒意味地对待妤小姐,这么歹毒,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小云并 不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后悔,他透过戴着的墨镜,冷冷地看着妤小姐。黑颜色的墨 镜很好地装饰着他深不可测的表情,没人知道他此时究竟在想什么。 12   大宅里一派滑稽的喜庆气氛。各式各样的青年男子,由父亲或其他长辈领着, 到甄家来相亲了。自从甄老爷子逝世,好小姐的婚事,一直是小城中人们茶余饭后 的重要话题。毕竟在好小姐的手里掌握着甄家的万贯家产。很多人垂涎甄家的家产, 可是一想到关于妤小姐种种过分的传说,刚刚动心,便立刻打起了退堂鼓。妤小姐 的老姑娘的古怪脾气,早就在小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尽管给人的印象是,妤小姐会 迫不及待的嫁人,然而事实上前来求婚的人并不像想象中的踊跃。   甄氏族人不得不出来过问妤小姐的婚事。竹山四叔专程从尧山村一趟趟赶来, 亲自坐阵,托媒婆四处活动。媒婆的嘴,什么好听的话说不出,终于乐意上门相亲 的人多起来。由于最后相中了谁,非要妤小姐说了才算,因此前来相亲的男人,必 须让她看一眼才行。妤小姐好像故意要报复自己所受到的冷落,她故意把相亲见面 的日子,都订在同一天。于是,到了这一天,甄家大宅里仿佛过节,所有来相亲的 人心理都产生了一种压力,这就是待字闺中的妤小姐,像一种紧俏的商品,稍稍不 留意,就会让别人抢了去。   相亲的地点是在大厅里。这样的场面,虽然说是半新半旧,或者说既不新也不 旧,然而妤小姐还是应该先回避一下。为了表示慎重,七公公也被又一次请了来。 相亲正式开始以前,大家集中在大厅里,就进行的程序,进行了一番讨论。说好到 时候让相亲的男人从天井里绕一下,这样,躲在迷楼上的妤小姐,可以看清楚前来 相亲的人。妤小姐看中了谁,打个招呼,便可以进一步开展工作。讨论临近结束, 竹山四叔一定要一直不肯开口的七公公说上几句。七公公说:“大小姐的婚事,族 里面一直当着大事在说。按说这事本来也用不着老夫再操心了,我还是那几句老话, 大小姐的婚事老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事。”   妤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乃祥作为兄长,作为家族代表,虽然是个废人,但是 仍然被安排坐在大厅的中间。怀甫也正襟危坐在一边。在怀甫旁边坐着的是这次活 动的总策划竹山四叔,他很认真地听七公公说着。七公公干巴巴地说完了自己想说 的几句话,就没词了。竹山四叔不想让气氛过于严肃,批评起怀甫来:“这事也是 你不好,如今大宅里,就你一个能管事的男人,怎么你也跟着稀里糊涂的。像你阿 姐的婚事,实在应该当作头等大事来办才是,你要把这事好好地放在心上。”   怀甫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妤小姐冲他笑起来,怀甫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竹山 四叔笑着说:“你红什么脸,今天又不是你相亲。”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相亲的时间说到就到,妤小姐依约躲进了迷楼。迷楼现在已经成了妤小姐习字 的地方,因为甄老爷子收藏的许多碑帖都在那。和甄老爷子在世时相比,妤小姐对 于练习书法,已不像过去那么勤快。她的老师康驼从她平时的功课上,似乎也看出 了这一点。“世人只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小姐这字,凡心毕竟重了些。” 有一次,康驼很不客气地指出了她字中的不足,好小姐明白康驼话里的所指,所谓 凡心,不客气地说,就是春心太重。妤小姐知道自己搬到迷楼来练字的真实原因, 其实是为了反复揣摩她爹留在迷楼上的大量春宫画。   相亲的男人开始陆陆续续来临,来的人都还不知道,妤小姐正从迷楼的窗户上, 像看什么西洋景似的,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从天井里走过的每一个男人。大家都在大 厅里集合,坐在那喝茶,为了让妤小姐有机会看仔细一些,竹山四叔借口有些话只 能对长辈说,忽发奇想地把相亲的年轻男人都打发到天井里去。   天井里的男人,一个个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自己的竞争对手。他们自然做梦也不 会想到离他们不远的小楼上,妤小姐的目光正在饱览他们。看着这些呆板滑稽的求 婚者,妤小姐忍俊不止。这真是让她好开心的日子,作为一个被耽误了青春的老姑 娘,好小姐感到自己今天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怀甫从天井里穿过,在众求婚者的目光下,走上了迷楼。他走到站在窗前的妤 小姐身边,酸溜溜地说:“竹山四叔让我上来问阿姐一声,问阿姐到底有没有中意 的。”妤小姐继续对楼下看,她的样子显得十分顽皮。怀甫又问了一声,妤小姐笑 着说:“急什么,让我看一会再说。怀甫,你看那个傻瓜怎么样?”怀甫顺着妤小 姐的手指往下看,他看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近视眼,正在东张西望,动作十分犹 豫,好像是在做贼一样。“阿姐,竹山四叔等着回话呢,”怀甫按捺不住醋意地说, “七公公也说了,当年皇帝的千金招驸马爷,怕也只能这样了,阿姐好歹也表个态。”   “表态?那好,我这就去表个态吧。”妤小姐说完,一甩手,便往楼下走。   怀甫急忙阻拦她:“阿姐恐怕还是最好回避一下——”   “这有什么好回避的,”妤小姐说着已下了楼,大大咧咧走到天井里,不无得 意地笑着,“居然有这么多人,看中我一个老姑娘?” 13   妤小姐的公开相亲,成了小城中最著名的笑柄,使得她本来就引人注目的婚事, 又一次成为大家喋喋不休的话题。妤小姐丝毫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她,和自己死去 的父亲,以及那位变成了废人的哥哥乃祥一样,她天生了一种不符合世俗观点的自 信。既然有那么多男人都乐意招婿进门,妤小姐变得更加自以为是。让别人都用心 惊肉跳的眼光看待她好了。她已经被耽误了那么多年,再迟上几天,又有什么大不 了的。   事实上,作为女人,妤小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按照男人的规则行事。也许 她是想为女人扬眉吐气,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当女人。对于她来说,女 人的规则并不存在。作为大宅的当权者,她唯一的仿效对象,只能是她的父亲和兄 弟乃祥。她没读过如何成为贤妻良母的书籍,她的父亲和兄弟乃祥怎么对待女人, 她也照葫芦画瓢地搬过来对待男人。既然她熟读了《金瓶梅》,她甚至有些希望自 己会成为西门庆似的人物。仅仅是出于本能,妤小姐就知道男人不会喜欢她的这种 做法。就像女人们并不赞成她父亲和乃祥的做法一样,男人们更不会容忍自己处于 妾的地步。因此在究竟招什么样的人进甄家大宅为婿这一点上,妤小姐其实一点主 意也没有。妤小姐的未来打算充满了幻想,然而具体的打算应该是什么,她也说不 清楚,反正她要永远做这大宅里的女主人。她要永远称王称霸下去。   小云的声音,是大宅里,妤小姐唯一可能听到的逆耳之声。妤小姐希望男人都 能像怀甫那样对自己唯命是从,像查良钟那样处处哄着她。她非常乐意陶醉在男人 对她的权威之中。小云的傲气是对她权威的一种反抗,这种反抗完全出乎意外,是 大宅中男人一片顺从的和声里面,一个非常不协调的声部,显得十分晃眼和刺耳。 同样也正是因为这种晃眼和刺耳,小云反而在大宅中的男人中间更加突出起来。由 于小云的桀骜不驯,妤小姐反而会老想到他,老想到要和他很好地斗一斗。   在相亲的第三天,妤小姐在过道上,又一次遇到了小云。这时候,她正准备去 迷楼,小云推着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迎面而来。不久前发生的不愉快,几乎立刻出 现在妤小姐的心头,她带着些憋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和他擦肩而过,“大小姐这 是去哪里?”小云的心情并不坏,有些玩世不恭地主动和她打招呼。爱爱生病了, 乃祥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大宅里漫游,素琴便把这任务交给了小云。小云正好也想在 大宅里走走。就像妤小姐要和他斗一斗一样,小云也想找机会撩撩妤小姐。   妤小姐根本不理他,继续往前走,走过去了一大截,临拐弯的时候,忍不住回 头看了小云一眼。她发现小云站在原地不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雨季已经结束 了,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初夏已来临,凉爽的微风吹着。妤小姐早就察觉到小云对 乃祥充满敌意,因此当她看见是由他推着乃祥在大宅里漫步时,不能不感到奇怪。   往迷楼上去的时候,妤小姐听见了吱吱咔咔木轮椅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很 显然,小云正推着乃祥往这边过来。妤小姐微微感到有些快意,她刚刚对小云的不 理睬,多多少少是个报复。她微笑着走到写字桌前,滴了几滴水在砚台里,轻轻地 磨起墨。木轮椅的声音仿佛听不见了,妤小姐停下来仔细听,木轮椅的声音又突然 响起来。大宅里,为了便于本轮椅的移动,原有的门槛,不是被锯掉,就是垫成了 便于轮椅通过的斜坡。小云已将乃祥推到了迷楼底下的天井里。   妤小姐继续磨墨,然后铺开纸,提笔冥想,很慎重地落笔。吱吱咔咔的轮椅声 像音乐一样在她耳旁伴奏。她无动于衷地一气写了一张宣纸,又换上一张宣纸,写 了几个字,木轮椅的声音已听不见了。当声音响的时候,妤小姐并不在乎,真听不 见轮椅声,她反倒有些心动,静下心来细听,好半天也没动静。她想小云大约已离 开了。   外面是那么安静,偶尔能听见一两声鸟叫。妤小姐随手捞了一本字帖,打开格 扇门,走到外面窄窄的走道上。走道正对着天井,妤小姐低头往下望的时候,她非 常吃惊地发现小云不仅没有走,而且正抬头注视着她,由于他的脸上还是架着那副 装腔作势的墨镜,那模样让人觉得非常矫情和好笑。两个人的眼睛刚对上,就急急 忙忙分开了。妤小姐倚在雕花栏杆上,一本正经地读起字帖,一边读,一边忍不住 要笑。   有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妤小姐打定了主意,就算小云先开口逗她 说话,她也仍然要不理他。她决心故意冷落冷落他,让他也尝尝别人傲气的滋味。 “喂,大小姐这是在看什么书?”临了,果然是小云先开口,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 主动,向妤小姐打询问,看得出他是别有用心的。   妤小姐说:“我看什么书,管你什么事?”小云咬了咬嘴唇,他仰着头,嘴角 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慢悠悠地说:“我听说大小姐最喜欢看的书,是《金瓶 梅》,难道又是在看这本书了?”居高临下的妤小姐面对小云的主动出击,根本不 打算理睬他,但是她怎么可能忍住不说话,还是脱口而出,挑衅地说:“我看不看, 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了,我就是爱看,正看着呢,又怎么样?”   小云笑着讥讽说:“大小姐这么爱看《金瓶梅》,觉得自己是《金瓶梅》中什 么样的人物,西门庆自然不是,西门庆得是男的,就像你哥哥一样。可惜这个西门 庆,如今都变成了这副腔调。”   妤小姐说:“我哥是西门庆,那你姐成了什么,难道是潘金莲?”妤小姐说完, 觉得很好笑地大笑起来。   怀甫从过道那边走过来,在天井门口,他看见了正在那说话的妤小姐和小云, 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想偷听他们说些什么。站在迷楼上的妤小姐又说了一句, 显然是让小云难堪的话,格格格又笑了一阵。怀甫犹豫着,不知是走过去好,还是 远远地站着偷听好。他像木桩似的站在那,不敢再往前走,这地方已经离得很近了, 他完全能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有说有笑,火药味不是很浓。   妤小姐和小云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说了一会话。妤小姐说:“喂,你别老站 在下面,有话上来说吧。”小云指了指乃祥,说他倒是愿意上楼玩玩,可乃祥怎么 办。妤小姐看见了站天井门口的怀甫,立刻下令让怀甫将乃祥送回去。“这儿没你 的什么事。”她毫不客气地说着,显然她已知道怀甫站那偷听,这是要把他支开。 14   小云把乃祥交给了怀甫,应妤小姐的邀请,来到了迷楼上。他站在那有些恍惚, 打量着房间内部充满淫荡气息的布置。关于迷楼的种种神话般的传说,对他来说并 不陌生。他早不是那种不谙性事的童男子,眼前的一切,情不自禁地让他想起自己 第一次走进妓院时的情景。那是在省城的一家妓院里,一个胖胖的妓女,在一张肮 脏不堪的小床边接待了他。她好像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像母亲安慰孩子一样 地安慰起他来。   小云的眼睛盯着那张《贵妃出浴图》。如今的小云已经成熟了,他欣赏贵妃出 浴的神情,恰到好处地掩盖住自己窜上来的一点恐惧。“这地方,你第一次来吧?” 妤小姐像一个卖弄自己收藏的大孩子那样,用一种很天真的神情,看着小云。她相 信这房间里的一切,准能让小云大吃一惊。小云随手揭开了那个景泰蓝瓶盖,默默 地看着那对正在合欢的男女。妤小姐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更没想到 小云竟然一点也不吃惊,结果吃了一惊和尴尬的反倒是她自己。她有意做出满不在 乎的样子,近乎淘气地说:“这玩意你从来没见过吧,让你开开眼界,怎么样?” 她想在小云的面前,尽量将自己表现得更成熟一些。她想让小云诧异,但是她的所 作所为,反而太做作,太孩子气了。   小云对妤小姐的作为,感到深深的好笑。对于这个任性的大小姐,他的内心里 产生了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只要是甄家的人,他就不可能产生好感,但是他又不能 不承认对妤小姐,仅仅靠讨厌两个字,就可以概括的。妤小姐的性格就像是一团正 在燃烧的火,和她在一起,作为男人,小云不时地产生一种要玩火的念头。他走到 窗前,用力打开西面的排窗。然后又通过格扇门,走到窄窄的走道上。妤小姐不久 前就是站在这,和天井里的他说话的。   乃祥呆板的眼神,痴痴地看着自己眼前不远的地方。好小姐跟到了走道上。楼 下现在已经是空荡荡的,只有墙角边一架紫藤花轰轰烈烈地开着。小云的鼻子在空 气中嗅着,说:“我闻到这四处有一股腐烂的臭味。你们甄家,到处都是这种腐烂 的臭味,难道大小姐就闻不到?”   妤小姐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带刺的腔调,有些恼怒,也有些厌烦,但是不想和 小云再吵架。她说:“你既然是这么讨厌我们甄家,可是为什么又偏偏还要赖在这 呢?你不是在外面念了五年书,见过了大世面吗,为什么又要回来?”小云苦笑说: “你问得好,我也是老在问自己,我脸皮真厚,于吗还要回到这大宅里来?”   小云离开走道,回到房间里,不动声色地看妤小姐先前写的字。“我的字怎么 样?”妤小姐再一次跟了进来,不无得意地问他。“不怎么样,”小云不阴不阳地 说着,妤小姐顿时有些扫兴,小云见她不高兴了,又说:“不过,我也不懂字。” 妤小姐撅着嘴说:“既不懂字,你瞎说什么?”小云忍不住笑起来。妤小姐又说: “笑什么,本来就是这样。”   过了一会,小云笑着说:“你说对了,我这人和你一样,就是喜欢瞎说。”他 说着,走到了书架前,一本接一本地从书架上抽字帖看。他突然发现了在书架的一 层上放着的大量春宫画。迷楼上收藏着这样的东西根本不奇怪,让小云感到惊奇的 是,那些传说中的事,似乎正在一一得到验证。面对这些印工和装订考究的春宫画, 小云仿佛看到了迷楼过去了的辉煌历史。   “这儿果然藏着这么多的好玩意,”小云嘲笑着说,他不当回事地一本接一本 翻看,“大小姐是不是经常也翻着看看?”妤小姐被小云问得十分难堪,她觉得邀 请小云到迷楼上来,其实很失策。她板着脸,警告说:“你不要瞎翻了好不好!”   小云故意更认真地欣赏那些春宫画,他翻到了妤小姐曾带回去细览的那本册页, 饶有兴致地打了开来。这些充满了色情意味的画,让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荒唐。 妤小姐有些恼火地走上前,想把那册页收起来,但是小云不肯松手,用力一拉,反 而把册页拽了过去。妤小姐没想到他会如此不讲理,吓了一大跳,册页的一头啪的 一声,落在了地上。小云用力往上一掀,像舞什么似的,恶作剧地将册页抛向空中。 长长的册页像一条龙似的在半空中舞过。妤小姐气急败坏,伸出手,对着小云的脸 上恶狠狠就是一下。   小云的墨镜啪的一声,跌落在了地板上,一块镜片顿时跌碎了。小云缓缓地弯 下腰,捡起那副对他有重要作用的墨镜,无言地看着它,然后重新戴上。由于只剩 下一块镜片的墨镜,小云的面目看上去十分滑稽。他显然被妤小姐触怒了,悻悻地 瞪着她。妤小姐看着他那副只剩下了一片镜片的墨镜,又好气又好笑。小云受了欺 负吃了大亏似的,看着她一动不动。   妤小姐拿起桌上的毛笔,沾了些砚台里的残墨,在小云打碎了镜片的那只眼睛 上,涂了一黑圆圈。小云像雕像一样不动,板着脸,任凭妤小姐在他眼睛周围画。 妤小姐格格格笑着,因为小云根本不理睬她,她很快就感到没趣和无聊。她举着毛 笔,等待小云的进一步反应,然而小云似乎存心以静制动,眼前就像没她一样。   “喂!”妤小姐用笔在他面前一晃。   小云很轻蔑地笑了起来,这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妤小姐能够感觉出来。她有 些心虚地继续等待着他的反应。过了一会,小云怒气冲冲地说:“玩够了?”妤小 姐索性又用笔在小云的嘴角边,添了两道很潦草的胡子,她这么做,究竟是因为淘 气,还是因为赌气,或者是要掩饰她的心虚,自己也说不清。   “玩够了?”小云酸溜溜地又追问了一句。   “玩够了。”   小云一把抓住了妤小姐抓笔的手,迅速将毛笔夺了过来,以牙还牙地在妤小姐 脸上打了一道叉。他的粗暴行为来得太突然太强烈,妤小姐防不胜防,她用手去抹 脸,顿时抹了一手的黑,一气之下,她朝小云的头上就是一下。小云头一偏,脸上 已经狠狠地挨了一下。   妤小姐不解气地继续穷追猛打小云。小云连连后退,进行着非常有效的防卫。 闹到临了,两人都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小云按住了妤小姐,不让她动弹。两人扭 打了一会,大家的衣服穿得都不多,肉和肉有力地碰撞着。小云的瘦而用力的手, 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碰到妤小姐的敏感部分,结果弄得两个人都有些冲动。打着打 着,小云的用意已经很明显,当他伸手去扯妤小姐的衣服时,妤小姐像鱼跳一样地 跳起来,一抬头,在小云手腕上咬了一口。这一口使小云变得更加愤怒。小云的手 腕上显出了深深的牙印子。妤小姐开始感到慌张,她的表情里开始流露出了一些歉 意和胆怯,然而暴怒至极的小云,就像疯了一样,他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高高地 扬起手,照妤小姐涨得通红的脸上就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完全把妤小姐打闷了, 自从她有记忆以来,没有人敢这么打过她。她所有的傲气在霎时间,全被打掉了, 她感到非常的委屈,同时又感到自己也许的确是犯了什么错,是罪有应得,她感到 小云现在对她怎么做,都是对的。   最后的结局出乎意外,又确实在情理之中。妤小姐徒劳无益地反抗着,她的反 抗与其说是反抗,还不如说是对小云的诱惑和挑逗,还不如说是对小云的顺从和配 合。当小云蛮不讲理地撕扯着她的衣服的同时,事实上,妤小姐也在撕扯小云的衣 服。 15   早在小云往迷楼上走的时候,怀甫便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知道妤小姐 正像当年引诱自己一样,正在用同样的手段和方式,引小云上钩。怀甫垂头丧气走 到了乃祥的身边,无可奈何地看着乃祥呆板滑稽的表情。他已经熟悉了乃祥的这一 表情,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从乃祥无神的眼睛里,似乎突然放出了奇异的光 芒。怀甫不敢相信发生在乃祥眼睛里的变化,吃了一惊,他仔细端详着乃祥,喊了 一声:“大哥!”   乃祥眼睛里奇异的光芒依旧。“大哥。”怀甫又喊了一声。活死人一样的乃祥 并没有什么反应。怀甫伸出手,在乃祥的眼前晃动。乃祥表情还是和过去一样僵硬, 怀甫很失望地将手收了回去。他相信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沮丧地抬起头来,再一次 向迷楼上张望。这时候,乃祥眼睛里奇异的光芒,像燃烧的火焰一样,逐渐熄灭, 从他干枯的眼角边,十分吃力地挤出了一连串眼泪。由于怀甫的注意力全在迷楼上, 他丝毫也没察觉到这一闪而过的细节。迷楼上隐隐传来妤小姐和小云的说话声。   时间过得真慢,微微吹着的风也停止了。怀甫慢吞吞地将乃祥送回去以后,又 一次来到迷楼下面。迷楼上正好乒乒乓乓地打起来了,怀甫的心跳也跟着一起剧烈 跳动。他想冒冒失失地冲上楼去,然而他的脚仿佛已经生了根,根本动弹不得。他 知道自己这时候绝不能上去,因为他太知道妤小姐的心思了。迷楼的声音突然变静 了,死一般的安静。怀甫的眼睛像鱼眼珠一样发直,他完全明白这不同寻常的安静 是怎么一回事。从迷楼上终于传来妤小姐难以遏制的尖叫和喘气声。   妤小姐的尖叫和喘气声,很快就被有节奏的,而且是肆无忌惮的呻吟所代替。 这呻吟声怀甫实在是太熟悉,熟悉得仿佛好小姐就躺在他自己的身底下一样。他痛 苦不堪地沿着楼梯上去了几步,再也不敢往前走。妤小姐肆无忌惮的呻吟,像被什 么东西掐断了一样,突然中止。泪流满面的怀甫咬牙切齿,他凌空跳起,一跃而下, 向自己的房间飞奔而去。   怀甫的房间里,妤小姐写的字,大大小小,挂了一房间。用妤小姐的字来点缀 自己的房间,自从他们之间有了性的接触以后,已是怀甫向妤小姐委婉曲折地表达 自己感情的一种方式。这些字无疑是爱的记录,怀甫计划妤小姐每来一次,他便要 在房间里新添上一张她的字。这些在微风中飘扬的字,这些通过好小姐的手写出来 的字,这些随时随地都洋溢着妤小姐身上芳香的字,现在都像一把把刀子似的戳着 他的心。   神情沮丧的怀甫在这些字的边上走来走去,像一头受了伤害的野兽那样,低低 地嚎了一声,抱着脑袋,对挂着的字撞过去。他捧着自己的脑袋,偏过头来,像一 头狗似的在那张字上面摩擦着。突然,他用力扯下一张字来,窝在了一团,又叹着 气,小心翼翼地将字摊平,又一次重新将字夹好。微风吹了进来,挂在半空中的字 又一次扬了起来,发出了残酷的沙沙声。 16   天空上飘着淡淡的白云,养在缸里的莲花盛开了。小云从外面回来,他吃惊地 发现自己的住处,是地方就挂着鸟笼子。鸟声此起彼伏,小云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的墨镜已经坏了,不戴墨镜的小云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变得年轻了许多,看上去 就像一个十分单纯的小伙子。院子里的变化让他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   “姐。”小云喊着。   回答他的只是一连串轻脆的鸟叫声。小云扯着嗓子又叫了一声。随着这一声叫 喊,妤小姐笑容可掬地和素琴一起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小云感到有些意外,妤小姐 十分得意地看着他。小云扭过头来,重新打量到处挂着的鸟笼。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些鸟笼子是从哪来的。   妤小姐说:“怎么样,我放了你一只鸟,却赔了你这么多,这下子你不吃亏了 吧?”   素琴说:“小云,你到哪儿去了?人家好妹妹早就来了,还送来了这么多的鸟。”   小云的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这笑容中既含着些真诚,又意味着他的虚荣心 得到了满足。他陡然间觉得这时候的妤小姐好可爱。   妤小姐说:“怎么样,占了便宜,就笑了!”   小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占便宜了?”   “你用一只鸟,换了我这么多鸟,还不是占便宜?”   小云说:“你知道我那只是什么鸟?”   妤小姐说:“这我不管,我告诉你,反正我让他们把能买来的鸟,全买来了。”   小云相信妤小姐是真的这么做了,他知道自己在鸟这个问题上,的确是占了个 大便宜。不仅是在鸟上面占了便宜,他觉得自己现在处处都占着上风。“这好办, 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你要是觉得吃亏,我也和你一样,把这些鸟全放了算了。” 他笑着说着,走到鸟笼子面前,做出要放鸟的样子。他只是随口说说,并不真打算 把鸟放了。   妤小姐说:“你放就是了,用不着吓唬我。”   小云随手打开离他最近的一个鸟笼子的小门,笑着对好小姐说:“那我真放了, 你不是喜欢让小鸟们自由吗,好,我放了,真放了,你可别后悔。”   妤小姐笑着看着小云,她根本不在乎。小鸟究竟是养在笼子里好,还是放出去 让它享受自由更好,这都无关紧要。小云光顾着和妤小姐说话。那只被打开小门的 鸟笼子里的小鸟,真钻了出来,扑打着翅膀,飞走了。小云吃了一惊,连忙去捉, 手在空中徒劳地乱抓着。妤小姐兴高采烈地说:“放就放,我们看谁放得多!”   素琴连忙阻拦,可是已经没有用。妤小姐走上前,将鸟笼子的小门一只接一只 地打开。小云先还阻挡,很快自己也像中了邪一样,笑着看妤小姐发疯。到临了, 他索性和妤小姐一起发疯,也将手边的一只鸟笼子打开。叽叽喳喳的小鸟,纷纷从 打开的小门中溜了出来,一只接一只飞向蓝天。 第四章   1   小城里的小旅馆,一位看上去极为庄重的男人,身着长衫,戴一副眼镜,提着 根手杖,缓缓走了出来。他身边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脸上浓妆艳抹,头发烫着 被小城人讥为野鸡窝的发式,扭扭捏捏地挽着男人的手臂。不用说,这一男一女是 开了旅馆刚刚出来。“开旅馆”一词在小城里有特定的含义,意味着男女之间的偷 情。小城的男人谈到人生的两大乐趣,一是逛妓院,一是开旅馆,其实这两大乐趣, 说穿了是一回事。唯一的区别在于,逛妓院差不多是明码标价,而开旅馆却有着种 种不同的花头,不但是价格没有一定,而且不一定男的带了女的来,也有有钱的女 人偷偷地带着男人来。   旅馆的掌柜摘下老花眼镜,对着花枝招展的女人的屁股看着,一边看,一边感 叹。他已经熟悉了这个圆墩墩的屁股。女人穿着紧身的旗袍,屁股像充了气的皮球 一样鼓着,隐隐约约还能看出里面短裤的轮廓。几天前,就是这个女人,和另一位 年龄大得能做她父亲的男人一起来开过旅馆。世风日下,女人现在真是越来越不要 脸了,旅馆掌柜感叹着,轻蔑地对着角落里吐了口痰。   这时候,素琴心虚地站在离旅馆门口不远的地方,东张西望,目送逐渐远去的 那对男女。她和查良钟约好了在这见面,时间已经到了,可是还不见他的影子。终 于查良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他远远地对素琴招了招手,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了 一声什么,领着她便往旅馆里去。素琴有些忐忑不安,眼睛没勇气对着掌柜看。掌 柜不动声色地将钥匙扔给查良钟,查良钟拿着钥匙,示意素琴赶快跟他走。掌柜透 过老花眼镜的上端,神秘兮兮地看着素琴的背影,咳的一声,含了一口痰在嘴里。 这一次掌柜没有急着去吐,而是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素琴的背影,一直到查良钟和 素琴走进房间,完全消失为止。   素琴进了房间,她看着查良钟迫不及待地闩门,说:“良钟,你把话说说清楚, 不就是要我给你做媒吗,干吗把我哄到这来?”查良钟说:“好嫂子,都到了这一 刻,你难道还不明白?”素琴笑着说:“我明白什么,我什么都不明白?”她做出 不太明白的样子。   “大嫂子要是真不明白,良钟非伤心死了不可。”查良钟眉飞色舞地说。他发 现戏都演到这一幕了,素琴还要装腔作势,也太可笑了一些。为了能挤进甄家当女 婿,查良钟真所谓用心良苦。由于妤小姐对他一直采取着拒绝的态度,查良钟开始 把进攻的矛头转向素琴。他的目的很简单,先把素琴弄到手,然后以她为内应,继 续对妤小姐发起强大的攻势,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从第一次见到素琴,查良钟便知道自己有机可趁。这是个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男 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性欲处于极大的压抑之中。只要一有机会,用不到男人去逗 引她,她自己就会迫不及待地逗引男人。作为乃祥的正妻,素琴长期以来都处于被 冷落的境地。她几乎从来就没有被得宠的时候,在一开始,就被乃祥永远地打入冷 宫,理由是素琴长着一个和男人差不多的喉结,而且颧骨太高,阴毛也太浓太硬, 所有这些,从相书的观点看,都对男人不利。在新婚之夜,乃祥像老练的马贩子那 样,对素琴的全身做了一番检查。他立刻大失所望,在蜜月的第三天,便溜到他所 相好的女人那里去睡觉。   素琴和查良钟几乎是一拍即合,查良钟拜托素琴为自己做媒拉皮条,素琴很爽 快地一口答应。两人就这话题引申下去,你来我往越说越投机,很快都明白了对方 的醉翁之意。作为甄家的媳妇,她既是弃妇也是活寡妇,不用说乃祥还活着,就算 是乃祥有朝一日死了,就冲着是甄家少奶奶的这一名目,素琴也不敢想象自己会有 重新嫁人的机会。她虽然春心荡漾,但是仍然把自己设想的非常贞洁。即使是她已 经和查良钟关在已闩上门的旅馆房间里,她还做出此行的目的,只不过是来谈妤小 姐的婚事。   “我这心里,可是只想着大嫂子!”查良钟终于不耐烦了,他单刀直入地说着, 因为他已看出素琴的内心比他更火烧火燎。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素 琴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查良钟,话都说不连贯,“大嫂子,你 今天就成全了我吧。”查良钟干脆色迷迷地把话挑明。   “要死了,”素琴还继续装糊涂,“你还要嫂子怎么成全你?”   “大嫂子真不知道我在想你”   素琴再也不想装糊涂了,矫情地说:“良钟,你把话说说清楚,究竟是想我们 家小姐,还是想我?”查良钟涎着脸说:“自然是都想,要不然,大嫂子肯定说良 钟不老实。男人吗,谁不是吃了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素琴伸出手指,在查良 钟的额头上点了一记:“果然是说了真话,你们男人呀,没一个好东西,你说,谁 是碗里的,谁又是锅里的?唉,我要是真相信了你的鬼话才怪呢。我怎么就没想到, 你把我骗到这下流的地方来,还能安什么好心?”她伸出手,想再一次在查良钟的 额头上点一记,但是查良钟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身上拉,素琴嘴里 骂骂咧咧,顺势跌倒在了查良钟的怀里。 2   面貌一新的小云骑在自行车上,十分熟练地在大宅里穿来穿去。他脸上常见的 那种做作的傲慢,随着脸上那副神秘莫测的墨镜的消失,好像也已经不复存在。他 现在看上去只不过是一位略带些时髦的现代青年,又单纯又有些天真,妤小姐坐在 自行车后面,搂着小云的腰,随着自行车的颠簸,一惊一诧,不时格格格地尖笑。 大宅里对于自行车来说,完全可以畅通无阻。那些为了便于乃祥的木轮椅通过而采 取的措施,使得车技娴熟的小云,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行车骑到他想去的任何 地方。   梧桐树的阴影下,墙角边是一丛高大的美人蕉,美人蕉旁,伫立着怀甫魁梧的 身影。他像一块石头似的竖在那里,眼睛里全是妒意。小云载着妤小姐,正顺着长 长的过道,缓缓骑过来,穿过一个天井,又进入另一个天井。连续多少天,怀甫一 直在暗暗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对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切仿佛都在他的 眼皮底下公开进行着。真是做梦也不敢相信的细节和事实,怀甫不敢相信自己心目 中的偶像,那个像仙女一样的妤小姐,竟然真会如此地不要脸。对于男人,妤小姐 竟然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以身相许。怀甫简直不敢相信,妤小姐在男女性爱方面,竟 然会如此地不知羞耻,如此不知满足,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夜幕降临的时候,怀甫不止一次躲在妤小姐的窗外偷听。他知道自己这么做, 既卑鄙又无聊,但是他没办法阻止自己这么做。人往往是没有能耐控制住自己的。 怀甫知道妤小姐根本不可能属于他,他们之间的乱伦,已经到达了事情发展的极端。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权力干涉妤小姐和别的男人做爱。   妤小姐的房间里,每天晚上发生的情节,几乎总是一样。仅仅是因为小云天天 晚上能和妤小姐在一起这一点,就足以引起怀甫的强烈仇恨。小云太轻意地就获得 了妤小姐的芳心,他随意地说着什么,几乎不用下什么功夫,就把妤小姐哄得心花 怒放。他一次次谈论着外面世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外面的世界太大了, 小云说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引起妤小姐的最大兴趣。他们常常会为什么不相干的小 事,蛮不讲理地又争了起来。争吵是他们之间互相表达感情的一种特殊方式,来得 快,去得也快,争着吵着,便和好了,声音渐渐低下来,然后就能感觉到两个人是 上了床。上床显然是每次争吵的最终结局。   怀甫只能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等待这种结局。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动 不动地听着,仿佛在等待末日的审判。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连续多少天, 他夜夜都在忍受这种伤心的煎熬。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怀甫落汤鸡似的站在雨地 里。雨哗哗地下着,妤小姐的房间里亮着灯,隔着放下的竹帘子,可以看见小云又 在向妤小姐卖弄着什么。   怀甫几乎是贴在了竹帘上,他知道最后的结局就要来临。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立刻就要开始上演。这是一个不断重复着的悲剧,这是一个做不完的恶梦。怀甫一 次次地感觉到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对于性的放纵,妤小姐有一种不敢想象的胆大。 她属于那种色胆包天的女人,她是个性欲狂,虽然告别处女的时间还很短,然而她 的狂热,她的放纵,和任何一个成熟的女人相比都不逊色。怀甫终于痛苦不堪地闭 上眼睛。雨凶猛地往下落着,分不清怀甫脸上淌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能感觉得 到好小姐越来越沉重的喘气声。渐渐的,妤小姐放纵的呻吟,毫无克制肆无忌惮, 伴随着哗哗的雨声此起彼伏。一道闪电划过,雨声依旧,妤小姐的呻吟声依旧,怀 甫分辨不清自己这时候究竟是嫉妒,还是被那急迫的声音,撩拨得有些冲动,他突 然睁开眼睛,把拳头伸进嘴里,在拳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又是一道强烈的闪电, 雨缓了,房间里也安静了下来,透过竹帘躲出的灯光,可以看见在怀甫的手腕上, 血流成了一道黑线。 3   妤小姐好像也意识到了怀甫的焦躁不安。她怎么说也还是个女人,对于异性的 反应,仅仅是出于本能,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她根本不把这种焦躁不安放在 心上,因为怀甫会怎么想,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事实上,有些事想瞒着怀甫也不 可能。妤小姐已经离不开怀甫了,怀甫处在很微妙的位置上。他既不是管家,也不 是仆人,他仿佛是妤小姐的心腹,而且还是同谋,因此所有的事,妤小姐不仅不用 瞒着他,而且还可以放心地让他去做。譬如让他去找小云,又譬如在和小云相会的 时候,没有任何顾忌地招呼他干这干那。   怀甫感到忍无可忍的,也许还不是仅仅妤小姐拿他不当人,而是就连小云,也 同样从来不把他当一回事。小云总是傲气十足地对待怀甫,他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 怀甫这个人。有时候,他会冷冷地看怀甫一眼,这样的一眼,常常看得怀甫信心全 无,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仓皇而去。只要有小云的存在,怀甫便处处感到自己的多 余。   怀甫的手背上,留下了那个雨夜咬伤的一道深深的牙印子。这道牙印于最终还 是被妤小姐无意中发现了,但是她并不曾明白这伤痕是怎么来的。她只是随便地问 了怀甫一声,事情就过去了。这天晚上,也许是妤小姐的大烟瘾上来了,也许是这 一夜小云没有让她尽兴,反正她出其不意地来到了怀甫的房间里,出现在惶恐不安 的怀甫面前。这是妤小姐和小云好上以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地走进怀甫 的房间。就像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样,妤小姐衣衫不整春意盎然地走了进来。让怀 甫更为吃惊的,是这一次妤小姐把烟具也端了来,而不是像以往那样,自己空手而 来,然后让怀甫屁颠颠地去取。   “我就知道你还没有睡。”妤小姐的直截了当的开场白,让怀甫感到心惊肉跳, 因为这句话的意思,完全可以暗示她已知道怀甫正在偷窥她和小云之间的事。怀甫 唯唯诺诺地说自己正准备睡觉。时间已经很不早了,说自己正准备睡觉的解释没有 丝毫力量。幸好妤小姐根本不打算追问,她懒洋洋地躺到了怀甫的床上,迫不及待 地等候怀甫给她喷烟。   夜深人静,怀甫的房间里,不一会就烟雾绦绕。妤小姐很快陶醉了。和小云在 一起,她总是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烟瘾。压制烟瘾给她带来了不小的烦恼。所有新 派的人都讨厌鸦片,好小姐不愿意让小云不高兴,不愿意让他在这点上看轻自己。 她觉得这时候的几口大烟特别香。   “香,真香!”妤小姐情不自禁地说着,鼻子像小狗那样东闻西嗅,用力吸着 弥漫在脸部周围的烟雾,最后几乎要睡着了。在妤小姐陶醉的时候,怀甫伤心得都 想哭。他不能不想到她和小云在床上的情景,他不能不想。如果没有小云,毫无疑 问,紧接着的就是他最盼望的时刻,过完大烟瘾的妤小姐,将像一朵鲜花似的向他 盛开。她将以极大的热情,迎接他的进入。怀甫的心痛苦地颤抖着,因为他不能不 在这一刻,想到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在不久以前,就在今天的同一个晚上,妤 小姐已经像叫春的猫一样,在小云的身底下肆无忌惮地呻吟过了,在她的身上,还 保留着另一个男人的液体。   怀甫伸出那只已经结了疤的手,在半空中哆嗦着,好像那只手已经不属于自己。 妤小姐睁开眼睛,抓住了他的手,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牙印子。“你这手怎么搞的?” 她有些想不明白地问着。   “猫,猫抓的。”怀甫十分惊慌地想把手缩回去。   “猫抓的?”妤小姐觉得好奇地抓着他的手不放,仔细看着,轻轻地摸了摸, 不相信地问,“怎么会被猫抓,哪来的猫?”   怀甫支支吾吾不回答,忐忑不安地收拾着烟具。妤小姐突然很执著地又一次拉 住了他的手,她还躺在那,这么拉怀甫,用意非常明显。怀甫站在那怔住了,他不 敢相信妤小姐为什么在这时候还要挑逗和折磨自己。妤小姐不动声色地用力一拉, 怀甫半推半就地趴倒在妤小姐的身上。   “母狗,你这头不知够的母狗!”怀甫第一次充满最大恶毒地在心里诅咒了一 句。 4   小云和查良钟在过道上不期而遇,两人不是很友好地互相望着。查良钟有些尴 尬地招呼了一声:“云少爷,这是去哪里?”小云爱理不理地看着他,不说话。由 于大宅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查良钟是妤小姐不懈的追求者,所有的人背后都在议论这 事,甚至大宅之外也不例外。小云对于查良钟,难免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溜溜,同时 又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得意。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是去妤小姐那里,走进了天井,小云突然想到了什么,想掉 头离开,但是妤小姐已经闻声出来,喊住了小云:“小云!”   小云被她这么一喊,站在那犹豫了一下,突然改了主意,决定留下来。查良钟 几乎立刻察觉到了妤小姐和小云之间有什么默契,他反正脸皮厚,只当什么也不明 白地讨好妤小姐:“好小姐这一阵气色不错。”   妤小姐的眼睛闪闪发亮,根本不搭理查良钟,她直直地看着小云,想不明白地 问:“又怎么了,人还没进来,就要走?我可是等你好长时间了。”   小云冷冷地说:“你这里现在有客。”   查良钟对两人望望,他早就习惯了妤小姐对自己的冷淡,然而他想不明白,为 什么妤小姐自己却能容忍小云对她的冷淡。女人真是不可捉摸的东西,查良钟自信 自己是哄女人的老手,可对妤小姐的脾气仍然是吃不透。“他算什么狗屁的客人,” 好小姐看了看查良钟,丝毫没有把小云的冷淡当回事,反而很关心地问:“好好的, 怎么又不高兴了?”   小云意识到查良钟正在注意自己,他淡淡一笑,掩饰说:“我没不高兴……谁 说我不高兴了?”妤小姐娇嗔地说:“还说没不高兴,你看你自己的那脸?”小云 这一次是真笑了,说:“我不是很高兴吗?”   查良钟站在一旁不甘寂寞,他不失时机地向妤小姐讨好卖乖:“那是,小云说 得对,谁见了你妤小姐,还会不高兴。只要好小姐你高兴了,我们就得谁都要高兴。 不高兴,也得乖乖做出高兴的样子来,是不是云少爷?你看,云少爷不说话,那就 是了……”妤小姐被查良钟的讨好,逗得哈哈大笑。小云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查良 钟继续趁机大耍嘴皮:“你妤小姐是什么人,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吧。我告诉你, 说了都不相信,这外面是怎么议论你的。外面说了,你妤小姐手上正拿着个大红绣 球,随时随地都会扔出去。”   “瞎说八道,我手上可没什么大红绣球。”妤小姐自然知道查良钟是在哄自己, 但是她喜欢这样的恭维。   “我查良钟要敢在你面前瞎说八道,你妤小姐说我是什么都可以。你这是真不 知道,上次你相亲那事,你到大街上去走走,逮住谁了,你问,你就问他,他要是 不知道这事,他要是不能把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你拿我问罪。我跟你实说了,如 今这城里谁名气最大,我说你肯定不相信,你肯定不信,”查良钟眉飞色舞,手脚 并用,“你知道是谁?是——是你妤小姐。”   小云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知道查良钟不过是一味夸张地拍马屁,但是他 的确也知道,因为妤小姐拥有着万贯家产,很多人对妤小姐垂涎三尺。谁将最终和 妤小姐结婚,这已经是小城中人们挂在心上的悬念。谁爱上妤小姐,妤小姐爱上谁 无关紧要,人们普遍关心的,是谁将最终得到甄家的财产。   既然妤小姐乐意听,查良钟口若悬河地说着,一直说到喜怒无常的妤小姐真不 耐烦为止。“你别没完没了好不好,喂,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话?”妤小姐不客 气地打断了查良钟的话,“这房间里,到处都是你的声音,烦死了。有话快说,有 屁快放,说完了,滚你的蛋!”   查良钟涎着脸笑,他反正脸皮厚,才不在乎,憋了一会,话锋一转,当着小云 的面,赤裸裸地说:“我让大嫂子捎的话,妤小姐总该给个回话吧?我可是时时刻 刻,都想着你妤小姐!妤小姐,你给个回话。”   妤小姐说:“我的回话,不是早就给了你吗?” 5   查良钟被妤小姐活生生地撵了出去。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一次又碰了钉子,从 妤小姐的房间出来以后,没走出去几步,他嘴里已经哼起小曲来。心急吃不了热豆 腐,妤小姐是头不易驯服的野马,得下功夫慢慢调教。他美美地盘算着,沿着过道 走过去,快走到大宅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四下张望,扭头往素琴住的那院子 跑去。   在妤小姐那里没得到什么便宜,为什么不在素琴身上找回来呢。查良钟贼头贼 脑地溜进了院子,从一丛丛盛开的月季花旁边擦过去,一掀竹门帘,快步走进了素 琴的房间。素琴百无聊赖地正坐在方桌前玩骨牌,没想到查良钟会突然出现,吓了 一大跳。查良钟对四处望了望,走到方桌前,便要动手动脚。   素琴连忙站起来,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掀开竹门帘, 走了出去,站在院子里,若无其事地对四处看,看了一阵,悄悄回了房间。查良钟 正在门口等着她,素琴刚进来,就把她搂住了。素琴也不做矫情的挣扎,好像一堆 遇上了烈火的干柴一样,表现得比查良钟还要迫不及待。自从上次开了旅馆以后, 素琴一直在等着这机会。当素琴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卧房的时候,查良钟说干吗费那 事,客厅里就挺好。   男女之间真偷起情来,胆子大得就仿佛厨屎时,把胆子给屙掉了一样。两人早 忘了一切顾忌,都觉得应该抓紧时间,也顾不上多说话,就立刻直奔主题。素琴生 得人高马大,查良钟根本抱不动她,只好拥着她一起往方桌那里挪,到了方桌面前, 搬着她的屁股往方桌上掀。素琴手忙脚乱,已经把旗袍里的短裤脱了,两人不管三 七二十一,光天化日之下,就认真办起事来。偏偏查良钟到了这节骨眼上,嘴却又 不肯闲着了,把自己在妤小姐那里碰钉子的事,津津有味地说给素琴听。   素琴不听则已,一听就火了,大骂查良钟不是东西,到这时候,还是身在曹营 心在汉。查良钟由她去骂,很快发现她是真生气,连忙拿出哄女人的手段来哄她, 一个劲地陪好话。说给女人听的好话,在查良钟的肚子里,天生有一大堆,刚说了 没几句,就把素琴给哄住了。   查良钟正说着,没提防爱爱直闯了进来。谁也不知道爱爱会在这时候突然出现, 查良钟和素琴顿时一阵乱,桌肚下面四条光溜溜的腿,身不由己地哆嗦着,不知往 哪藏才好。爱爱脸涨红了,眼睛死死地盯住素琴不放。   “爱爱,”素琴不知说什么好,她想向爱爱解释,可这种事,又不是一时就能 说清楚的。   爱爱的眼睛里全是怨恨,她看着素琴,好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面对一个 她所不应该看到的场面,完全惊呆了。她的脸部表情活像一个神经失常的病人。查 良钟很快就从尴尬中恢复过来,他从容地系着裤带,对爱爱做了个轻薄的鬼脸,也 不和素琴招呼,搭讪着想从爱爱身边溜过去。爱爱伸开手拦住了他,歇斯底理地不 许他走:“畜牲,你不许走,你把话说说清楚!”   素琴和查良钟做梦也想不到爱爱会这么做。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爱爱会采取如此 过分的行动。显然,爱爱并不想大喊大叫,并不想把奸夫淫妇的勾当,弄得满世界 人都知道,但是爱爱的举止仍然超出了情理之外。她固执地堵在门口,像任何因为 泼翻了醋坛子,气冲冲赶到现场去捉奸的妇人那样,说什么也不让查良钟离开。查 良钟溜不了,只好回过身来向素琴求援。素琴结结巴巴地说:“爱爱,你听我说, 听我说……”   爱爱激动地说:“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他说,我要听这个畜牲说,他到底要 干什么?”生得又瘦又小的爱爱有一张美丽的脸,她太激动了,不仅是失去了理智, 而且是让人难以相信的疯狂。要不是素琴拉往了她,她说不定就会扑到查良钟身上 去,拳打脚踢,扇他的耳光,撕他的脸皮,和他拼命。 6   查良钟去素琴那里鬼混的时候,妤小姐的房间里就只剩下小云和妤小姐两个人。 小云的脸上一脸按捺不住的不高兴。他对查良钟有一股说不出的讨厌,他讨厌他对 妤小姐大献殷勤的腔调,同时他也讨厌妤小姐竟然会喜欢听那些虚伪的恭维。查良 钟的用心完全是赤裸裸的,他为财产而来,妤小姐的用心也同样是赤裸裸的,她在 用自己巨大的财产这块肉骨头,耍弄着查良钟,以此为乐,以此为荣。   妤小姐说:“良钟走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你还在不高兴,你的那点气,难道还 没生完?”小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生气?再说,我袁小云若要生气,也犯不着 为了他。”他做出根本不在乎的样子。“生不生气,也不用我说了,你自己心里有 数。”妤小姐笑着说,“幸好我对良钟不怎么样,我要是真对他好一些,你还不知 道怎么生气呢?”小云酸溜溜地说:“是不怎么样,要是怎么样了,更要屁溜溜地 来了。”妤小姐十分得意地大笑起来:“你们这些男人真是的,他要来,我有什么 办法呢。再说,你也真傻,他想我嫁给他,我就会嫁给他了?”   小云被妤小姐这种忘形的得意惹火了,脸上露出完全无所谓的神情:“你嫁不 嫁,管我什么事?”妤小姐笑得更厉害,一边笑,一边说:“那好,我就真嫁给他。 反正我已经想好了,哪一天我就站在一个高高的地方,抛一个大大的彩球,掉在谁 的头上,就嫁给他。我告诉你,这彩球,说不定还真的就掉在良钟头上。天下巧事 多着呢,小云你信不信?”   小云更加恼火,他觉得她根本没必要这么得意。她一定以为自己是在嫉妒查良 钟,其实真正应该嫉妒的,不是他小云,而是查良钟。他根本就不在乎她的财产, 而且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娶她。作为男人,小云相信自己没什么吃亏的地方,他和她 已不止一次地睡了觉,疯狂地一次次做爱,但是所有这一切,与其说是喜欢妤小姐, 还不如说是不喜欢她。一个男人并不是只在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才愿意和她发生 性的联系,有时候,不喜欢也是一种动力。和一个女人做爱,不仅仅是表示爱,也 可以代表恨。他冷笑着看着妤小姐,说:“怎么,你真以为我是嫉妒了,是不是?”   “嫉妒不嫉妒,你自己当然知道。”妤小姐继续笑。   小云有些歹毒地说:“我告诉你,嫉妒不嫉妒,得看是什么人,我这人,从来 不知道嫉妒。妤小姐你也不想一想,你值得我嫉妒吗,再说,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想娶你,你也没打算嫁我,我嫉妒干什么?”   妤小姐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明白小云这段话中间的刻薄含意。她和小云的关系 即使已到了这一步,双方之间,仍然存在着深深地敌意。“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像我这样的惯坏了的小姐,像我这样不要脸面的女人,就是想嫁给你,你也不会敢 要。你当然不会在乎,是呀,我要嫁给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云无话可说。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话太重,太没情没义,太不像一个男人所说 的话。妤小姐突然真的不高兴起来。她和小云天生是冤家对头,碰到了一起,就得 争吵。她爬到了烟炕上,一把抓过烟枪,看着正对她看的小云,息事宁人地说: “喂,好了好了,我可不想跟你吵,我吵不过你,你过来,帮我烧个烟泡,小云。”   小云的反应有些过分强烈,他看着烟枪发呆,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又一次被触 动和唤醒。妤小姐的本义是要与他和好,他也想向妤小姐表现出一定的好感,可是 逝去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小云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一下子被麻醉住 了,他直直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妤小姐似的。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现幻觉。妤小姐 变成了一个肥胖妖艳的女人,肥胖妖艳的女人不怀好意地向他招着手,他的姐夫乃 祥站在一旁冷笑着。   妤小姐莫名其妙地看着小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怎么了,难道你 就不能侍候侍候我,”妤小姐随口说着,不敢再往下说,因为小云嘴角像打摆子似 的哆嗦起来。他突然很冲动地说:“侍候?我干吗要侍候你、要给你烧烟泡,我又 不是你的小厮,你别以为谁都是你们甄家的小厮,谁都必须侍候你们!”   妤小姐迷惑不解地坐起来,很吃惊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问着:“你怎么了?”   小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眼前肥胖妖艳的女人已经消逝,妤小姐瞪大着眼 睛,完全被他搞糊涂了。小云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承认妤小姐其实是一个很 好的姑娘,自己不应该那样对待她。妤小姐一直是真诚地向他流露着自己的感情, 她像一团火那样热烈地燃烧着。“你以为谁都得侍候你不是?”为了掩饰他的失态, 他笑着说。然而妤小姐已觉得很无趣,虽然知道和小云这人不必太顶真,她多少有 些来气。小云是一个太情绪化的人,动不动就会神经兮兮的,妤小姐对他的所作所 为,百思不解,永远也吃不透。她划着了火柴,点上烟灯,用钎子在烟盒里挖了一 块烟膏,自己烧起烟泡来。烧烟泡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妤小姐对此道极不熟练, 这么做,不过是在和小云赌气。   小云求和地上前抢妤小姐手上的钎子,替她烧起烟泡来。他将妤小姐挖的那块 烟膏扔进烟盒,十分熟练地重新拌起来,看得出,他显然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 那细细的手指带着些女人气,飞快地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着,娴熟的动作让妤小姐 大为震惊。“你的烟泡怎么会烧得这么好?”妤小姐赞叹不已地说着。小云脸上那 种不可冒犯的神情荡然无存。妤小姐看见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挖了一小块烟膏, 在烟灯上一边烧,一边灵巧地捏着,终于将烟泡装进烟锅里。   妤小姐捧起了烟枪,这一次,没有让别人替她喷烟,而是自己吸。“干吗跟冤 家似的,动不动就非要吵呢?”妤小姐神情惶惑,徐徐地吐着烟,有些感伤地说, “我俩是怎么了?” 7   素琴花了很大的力气,也没办法让爱爱相信自己并没有对她变心。耳听为虚眼 见为实,爱爱已经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她的心都快碎了,无论素琴说什么, 爱爱都觉得她是在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爱爱已经把自己的爱全部给了素琴。她 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一个付出了全部爱情的女人,是没有办法接受别人对她的 背叛的。因为是出于真心的爱,爱爱并不觉得她和素琴之间的关系,有什么罪恶之 感。刚开始,也许只是一种游戏,当素琴向她流露出了那种男人才应该有的欲望时, 爱爱只是觉得好奇。好奇的力量远远地大于拒绝的力量。她不明白女人和女人睡在 同一张床上,还会发生什么事。她在这种游戏中越陷越深,最后终于不能自拔。   乃祥变成残废以后,照顾乃祥的差事,几乎是莫名其妙地就落到了爱爱身上。 那一天,甄老爷子心烦意乱地来到乃祥的房间,看着脸部表情已经完全痴呆了的儿 子,把儿子的妻妾全部召来训话。儿子已成了这模样,由谁来照顾必须立刻拿出一 个行之有效的方案。平时争风吃醋的小老婆们,这时候一个个都不敢开口了,全变 成了哑巴,临了,还是素琴气鼓鼓地说:“大少爷没病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抢宝 贝似的抢他,都恨不得把他生吃掉,现在可别都不吭声了。”   甄老爷子说:“谁好好地照顾乃祥,我亏待不了她。”   重赏之下,并没有勇夫。甄老爷子看着儿子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一个个都 往后躲,气得真摇头。父子俩在好色上面如出一辙,但是甄老爷子身上没那种太多 的怜香惜玉的闲情。他皱着眉头,挨个地打量乃祥的小老婆,用一种长辈的赤裸裸 的眼光,品味这些不同寻常的女子。他等了一会,还没有人站出来表态,便不耐烦 地对素琴说:“你是当家的,怎么说,也逃脱不了干系。你算一个,还一个是谁, 马上就给我定下来。”   于是就定下了爱爱。爱爱那时候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莫名其妙地便被 推举出来。甄老爷子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们都说是你,那就是你吧。” 从此以后,小城的一名针灸医生,在初一或者十五的日子里,无论刮风下雨,十几 年如一日,坚持来为乃祥针灸。乃祥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但是也没有进一步恶化。 针灸医生坚信是打金针会有奇效,他头头是道地说了一大套有关经脉疏通的理论, 并建议每天用轮椅推着乃祥在大宅里转上几圈。特制的木轮椅做出来了,推着乃祥 在大宅里散步,成了爱爱每天必做的功课。乃祥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照顾他从一 开始就是一个苦差事。   最初所有的脏活,都由一名高大结实的女佣来做。后来爱爱和素琴之间,有了 那种不能见人的关系,为了害怕丑事传出去,她们不得不把这了解了内情的女佣辞 了。她们定下了新的规矩,这就是所有的女佣,没有经过允许,绝对不许进入她们 的卧室。为了掩人耳目,她们每天都和乃祥睡在同一间房间里。她们给别人留下了 对乃祥很好的印象,并以此掩盖她们就在乃祥眼皮底下的寻欢作乐。   第一次探险的尝试,给爱爱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 素琴毫无保留地讲述自己的性感受,讲述了自己对男人的厌恶感,然后以一种不同 寻常的认真,向爱爱询问了她被乃祥破苞的详情。素琴早就听说乃祥有一种专为小 女孩子准备的春药,这种药既可外用,也可内服。据说女孩子用了这种药以后,能 像妇人一样欢迎男人。然而爱爱用自己的感受,打破了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传说的神 话。她叹着气告诉素琴,事实上事后她一直流血不止,即使涂上了被乃祥称为特效 奇方的公鸡鸡冠汁,也仍然没有一点用处。   “男人天生都是坏东西!”她们就这样共同控诉起她们唯一的男人乃祥,对同 一个男人的厌恶,使她们成为一对同谋。在对男人共同的诅咒中,她们无师自通地 尝试着一种无需男人的欢乐,最初完全是羞答答的尝试,很快就发现这里面竟然其 乐无穷。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们像一对情人似的抱在一起睡着。   正是因为存在着对素琴的特殊感情,爱爱才不感到大宅里单调的生活,是如何 枯燥和难以忍爱。爱爱的母亲在她生下来刚满月,就又一次回到大宅里当女佣。素 琴对爱爱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重温了自己从来不曾得到过的母爱,这种母爱过去 只是在她的想象中才存在。素琴给了爱爱无数种幻想,她常常有意无意地会想到在 乡下时,自己那位温柔体贴的小婶子。素琴和爱爱的小婶子在爱爱的记忆中,常常 会叠化成一个人。爱爱的小叔叔是一个不争气的男人,因为喜欢偷偷摸摸,一向被 大家看不起。爱爱的小婶子常常来她家帮着洗洗涮涮做点针线。爱爱从一开始就特 别地喜欢这位小婶子。   在乡下的时候,爱爱和姐姐及两个妹妹睡在同一张床上。有一天晚上,姐妹四 人都被不同寻常的声音惊醒了过来。月光下,爱爱看见小婶子赤条条的,像死过去 一样地躺在她爹的床上,她爹正十分凶狠地干着什么。让爱爱感到吃惊的是,由于 她爹发出的声音太大了,比她大三岁的姐姐,还有那两个刚会走路不久的双胞胎妹 妹,也和她一样瞪大着不理解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最后小婶子从床上下来 了,站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穿好了衣服以后,小婶子揉着眼 睛,看着爱爱她爹从米缸里挖米,他挖了小半袋米给她。小婶子拎着米走了,爱爱 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心里为她感到非常难过。小婶子裸体的样子非常好看,爱 爱后来见到她,总是忍不住要想她不穿衣服的样子。 8   小云又在屋檐下逗小鸟了,他还是那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素琴站一边正和他说 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偷看爱爱。爱爱坐在门口织毛线,她的神情沮丧,不 时地在发怔。离她不远,乃祥像木偶一样地被撂在那。天气越来越热,初夏已经来 临,蝉声不厌其烦地叫着。   素琴的心情有些烦躁,开导小云说:“小云,你别做梦了,这样的傻事,千万 不能再做。”小云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小鸟。素琴已经知道了他和妤小姐的关系,知 道就知道吧,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否知道。“这有什么,我做都做了,再做不做,还 不是一样。”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素琴,一边给小鸟喂食,一边说。   素琴的内心充满恐惧。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她的心头。她知道小云和妤小 姐两个正在玩火,这把火迟早会毁灭掉什么。小云是一个性格有严重缺陷的人,事 情发展下去,肯定会被他搞得非常糟糕。素琴知道,在小云和妤小姐之间,存在着 不可逾越的障碍。事到如今,素琴不得不提醒小云问题的严重性。“你记着,小云, 这甄家里不会有一个好人!”素琴看着小云爱理不理的样子,恨不得冲过去揪住他 的耳朵,“你别忘了过去是怎么回事,过去的事,你难道都忘了?”   “我当然没忘,”小云显然不愿意在这时候,重提起往事,他看了爱爱一眼, 又把目光落在乃样身上,冷冷地说,“谁说我忘了,你急什么,不过,她和他不一 样,他们不一样。”   素琴说:“有什么不一样。她不过是和你闹着玩玩,你真以为她一个大小姐的, 会看上你?”   “她爱看上不看上,”小云不再逗小鸟了,离开鸟笼子,往爱爱这面走过来, 他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她大小姐能和我闹着玩,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她也闹着玩玩 呢。再说,她要是看不上我,我也未必会看上她。”   素琴知道小云说的并不完全是心里话。爱爱埋头织着毛线衣,素琴走到她身边, 讨好地看着她。爱爱注意到了素琴的目光,故意把头扭向一边,不理睬她。素琴明 白她的一肚子不痛快,她笑着对小云说:“你要是真喜欢她,也好,那就索性娶了 她。你娶了她,这甄家的万贯家产,也就是你的了,这机会,别人想求,还求不到。 真是的,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说这傻话干什么,现成的甄家女婿,你不当白不 当,爱爱,你说是不是?我也许就是真喜欢她了。”素琴的眼睛仍然直直地看着爱 爱,笑着说:“你看看,果然说了实话不是,哼,说喜欢就喜欢上了。”自从爱爱 发现了素琴和查良钟的事以后,她一直对素琴爱理不理。无论素琴怎样对她陪笑脸, 她总是冷若冰霜。素琴的话说完以后,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爱爱突然冒出了一句: “云少爷准备什么时候当姑爷?”她的话显然带着刺,素琴和小云不由地一怔。   “我不会就这么娶她。”小云陷入了恍惚,“不能瞒着她,我不会的,我袁小 云不会这么做。我若是真要娶她的话,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   小云的话对素琴和爱爱都是震动。因为这话里面,包含着一个绝对不能公开的 秘密。看得出,这个秘密已经在开始折磨小云了。素琴连忙阻止小云继续往下说: “你真是昏了头,”她回过头来,往四下看了看、“什么叫不能瞒着她?难道你还 想把乃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小云,你可别真犯傻,我告诉你,这事,除了 我和爱爱,没人会说出来。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可总不能一辈子都把这事瞒着她,我不能一辈子,都戴着副假面具做人。好 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做了,我就不应该怕。”小云心烦意乱,忍不住要发作,他缓 缓地转过头来,冷眼看着坐在那和木偶没区别的乃祥,一甩手,扬长而去。   素琴神色慌乱地看小云的背影,心口咚咚直跳。那种不祥的预感又一次袭来。 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要出事——真的要出事了。”她看着仍然绷着脸的爱爱, 叹着气摇了摇头,眼睛转向木轮椅上的乃祥。活死人一样的乃祥像个道具似的,被 大家搬来搬去,没有任何知觉。“什么事不会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发生的,”她担 心地对爱爱说着,“要是这死鬼真醒过来……这可怎么办?我一直在想,这死鬼心 里其实什么都有数,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是小云在烧烟时下的毒,他可能都知道。”   爱爱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她想很好地发作一次,但是她的胸口好像被堵着什么 东西,一肚子委屈和怨恨说不出来。她厌恶地白了素琴一眼,停下手上正在织的毛 衣,幸灾乐祸地说:“他当然知道。要是他能真醒过来,就好了,让他开开眼,看 看这大宅子里,男盗女娼,都在干些什么?”爱爱一边说,一边用力拉毛线,将刚 织了一半的毛线衣拆掉。   “要死,你怎么了,”素琴吃惊地喊着,她上前搂着爱爱,像哄小孩子一样, “好好的,你这是何苦?”   “我高兴,我自己织的毛线衣,我想拆,碍着谁的事了?”爱爱的眼睛红了, 她硬忍着,不让眼泪淌下来,气鼓鼓地说。素琴知道爱爱为什么要不高兴,知道她 心里正在想什么,除了继续柔声细语地哄她,也没有别的招数。“不要这样,爱爱, 我不许你这样。你放心,我绝不会忘了你,我不会对你变心。”她试图把爱爱的脸 掰向自己,然而爱爱十分厌恶地用力将素琴推开。 9   怀甫又一次地在黑暗中漫游。满天星星,蛙声噪耳,怀甫像幽灵似的,在离妤 小姐房间不远的地方移动着。从妤小姐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热烈的呻吟。这声 音对怀甫来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诱惑力,这是来自世界末日的声响。怀甫无力阻 止这种声响,因此只有天天在监视中忍受这种声响。他一边诅咒着正在寻欢作乐的 妤小姐和小云,一边偷窥着这对奸妇淫女的偷情和私通。   焦躁不安的怀甫走到一株大树前面,突然拦腰抱住了大树,恶狠狠地勒紧,把 头往树上撞。妤小姐热烈的呻吟仿佛无处不在。作为旁观者,怀甫不明白小云究竟 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住好小姐。这两个人像冤家一样,碰到一起就是吵,仿佛是两 块打火石,碰到一起就冒火星。他们没完没了地拌着嘴,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 他曾听见妤小姐十分动情地对小云说:“我这是真傻,我干吗非要喜欢你这么个不 起眼的家伙,谁都顺着我,谁都听我的,偏偏是你老和我作对。”女人真是不可思 议的怪物,怀甫不明白为什么小云对妤小姐越凶,越阴阳怪气,越冷淡,她反而越 喜欢他。毫无疑问,妤小姐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小云了,她正在被小云所控制和掌握 着。   怀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在这个难以入眠的夏夜里,他无意中走迸了素琴住的 院子。月光下,站着孤零零的爱爱。怀甫神使鬼差地向她走过去,爱爱似乎已经知 道他是谁,不仅没有吓一跳,而且像石像那样站在那动都不动。当怀甫正准备开口 问话的时候,爱爱对他摆了摆手。她的手病态地指着素琴的房间,久久地指着,不 放下来。   素琴房间里黑乎乎的,有什么声音正在响着。月光如洗,爱爱的表情显得十分 平静。她的手仍然指点着方向,怀甫情不自禁往窗口走去。从窗户里突然传来了女 人的呻吟声。这声音很低,低得若有若无,要屏住了呼吸才可能听见。霎时间,怀 甫以为那是妤小姐的声音,然而他很快就明白不是。妤小姐的声音从来就是热烈的, 而那显然是从另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发出的低而有力的声音。透过窗缝,房间里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床板有节奏地响着,怀甫终于分辨出那是素琴哼哼呵呵 说话声。她重复着几个单调的字,而伴随着床板嘭嘭地撞击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 沉重的喘气声。   爱爱悄悄地来到怀甫身边,她的脸上带着神经质的冷笑。房间里的声音终于停 了,万籁俱寂,连噪耳的蛙声也好像跟着一起停止。怀甫突然感到了害怕,这大宅 里到底是怎么了,在这个疯狂而闷热的夜晚里,怎么到处都是不顾廉耻的男女。他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和爱爱从来没正式说过 话。他们两个人的相似处,也许就在于都处在极其微妙的位置上。今天只是他们的 第一次单独相对,然而他们却成了同谋。   素琴的房间里,传出了轻轻的说话声。怀甫扭身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爱爱执 拗地拉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就这么离去。她孩子气地把她往自己的房间里拉。在发 现素琴的奸情以后,不管素琴怎么阻拦,爱爱已赌气搬回到自己房间去住。她不由 分说地拉着怀甫,以至于怀甫要想不发出惊动别人的声音,就只有乖乖地跟她走。 爱爱是那样的瘦小,小得好像只能到达怀甫的胸口那么高。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怀 甫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怀甫一时完全错误地理解了爱爱的用意,他不可遏制地亢奋起来。为了掩饰自 己的窘态,他不得不微微哈腰,将自己的身子侧对着爱爱。爱爱不是妤小姐,然而 只要爱爱愿意,他为什么不能拿她来替代呢。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几乎立 刻明白,妤小姐绝对是不可代替的。天底下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和妤小姐相比。此 外,爱爱邀请她去自己的房间,也完全不是为了和他做爱,她显然是有别的用心。   黑暗中坐着乃祥,爱爱走过去,将乃祥推到了月光下面。月光照在乃祥呆板的 脸上,怀甫凝视着他,声音憋在喉咙口地喊了一声:“大哥!”   从乃祥干枯的眼角边,滚出了一连串的泪珠。怀甫大吃一惊,过去他一直都以 为乃祥是没有知觉的,现在好像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乃祥显然还有知觉,他显然 还有一些残存的知觉。让怀甫感到更加吃惊的是,爱爱也在哭,她小声地抽泣着, 示意怀甫轻轻地将乃祥抬起来。怀甫一下子就明白了爱爱的用心,他的力气大得连 自己都难以相信,当爱爱表示两个人一起抬的时候,怀甫一弯腰,把乃祥连木轮椅 一起抬了起来。   爱爱在前面引着路,怀甫感到一种兴奋,那是一种报了仇的快感。他并不知道 素琴房间里的男人是谁,不管是谁,他都恨他。小云姐弟现在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的已经疲软下去的男人的武器,又一次令人难以置信挺了起来,像一柄不肯屈服 的宝剑一样竖在那里。怀甫仇恨这大宅里出现的任何一位男人。在爱爱的指挥下, 在仇恨的驱使下,怀甫轻手轻脚地将乃祥放在了素琴的房门口。 10   房间里灯火通明,爱爱换了一身极其艳丽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脸色漠然, 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身上的衣服显然和季节有些不符合,时间已经是夏季, 她换上的却是冬天的棉袄。有关甄家大宅里的那个不可告人的最大秘密,爱爱已毫 无保留地全告诉了怀甫。说完了这个秘密,她让因为恐惧而半信半疑的怀甫立刻离 开。   透过梳妆台的镜子,能看见梳妆台上放着的两块小金条。爱爱已经做好了寻短 见的准备。现在,爱爱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任何留恋。自从发现素琴背叛了她以后, 死的诱惑就一直在她身边转悠。死是摆脱一切烦恼的终极手段,爱爱情不自禁想起 自己死后会有的种种情景,她想象着素琴抚尸大哭的样子。   这时候,素琴正在床上和查良钟搂在一起睡着觉。她也许根本就不在乎爱爱会 怎么样。爱爱想到素琴见了查良钟,那种迫不及待的样子,便感到一阵阵恶心。她 们曾经是那样地厌恶男人,正因为由于对男人的厌恶,她们才有了那种亲密的关系。 即使到了现在,爱爱对素琴仍然没办法真正地恨起来,素琴毕竟是她所遇到的,对 她最好的一个女人。   爱爱忘不了她和素琴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她们摆脱了男人的压迫,在一个没 有男人的世界里,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乃祥变成了废人,他使得他的那些争风 吃醋的女人们,永远地摆脱了性奴隶的地位。她们再也不用为获得乃祥的宠幸你死 我活,为自己多一次少一次的性遭遇,争得不可开交。男人是女人产生烦恼的根源, 男人不存在了,烦恼也就随着一起而去。   “爱爱,你真是我的心肝。”爱爱仿佛又一次听到素琴这么对她说着。她喜欢 听这种肉麻的词。两个女人在一起的乐趣,只有身有体会的女人,才能真正意识到。 女人知道女人需要什么,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走进另一个女人的心灵深处。爱爱相信 只有当自己真正离开人世以后,素琴才会真正感到失去了她的痛苦。一个人只有真 正地失去了什么,才能真正地感觉到他曾经拥有过什么。拥有永远只有通过失去才 能体现。   爱爱在脸颊上又抹了些脂粉,她不属于那种会打扮的女人,脸上涂得像僵尸一 样苍白。她本来就生得白,皮肤也很细腻,像小孩子一样光滑,厚厚的粉不断地从 脸上落下来,掉在她肩膀上,掉在了梳妆台上放着的两块小金条上,然而她还是没 完没了地往脸上抹粉。她身上的这套衣服,是她迸甄家大宅的那年秋天订做的。那 一年秋天,两名裁缝在甄家大宅里连续干了两个月的活,爱爱记得一名裁缝在替她 量尺寸的时候,以不相信的口吻说:“你就是大少爷新娶的那位姨太太?”   所有的人都不明白爱爱为什么就一直长不大。从十四岁进了甄家的大门,她永 远是小孩子的模样。除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忧郁神情,告诉别人她的年龄之外,她 给人的感觉,还是刚刚发育的样子。她的奶子小小的,尖尖的,硬硬的,看上去就 像从地洞里探出来的老鼠头。和她的奶子比起来,素琴的奶子又大又松弛,只有黑 黑的乳头是结实的,轻轻地一碰就竖起来。爱爱从来不曾迷恋过素琴高大的身坯, 她迷恋的只是自己,迷恋的只是自己的娇小的身体能被别人迷恋。   外面正在变得越来越黑暗,这是黎明前的征兆。爱爱的眼睛落在了梳妆台上那 两块小金条上面,她拿起其中的一块,仔细地揣摩着。她知道这时候已经到了查良 钟要离去的时候。查良钟也许正在穿衣服,他也许正在对素琴做着种种恶心人的媚 态。素琴一定是脱得赤条条的,她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多难看,她一定会 像白颜色的幽灵似的,崛着肥大的屁股,伏在窗口往外窥探,然后依依不舍地为查 良钟打开门。于是,查良钟将像贼一样地偷偷溜出来。   爱爱把小金条像放糖果那样,轻轻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含着。她想到查良钟 溜出来的时候,将被堵在门口的乃祥吓一大跳,忍不住笑起来。想象着他害怕的样 子,她感到一阵快意在浑身荡漾。一切都该结束的时刻到了,她咽下了那块冰凉的 金条,在第一阵难受到来之前,迅速吞下第二块金条。喉咙口巨大的坠感压迫得她 喘不过气来,她用手去卡自己的脖子,发出一种十分古怪的声响。后悔已经来不及 了,爱爱向床奔过去。   当最初的晨曦射入房间的时候,爱爱经过一番强烈的挣扎,直挺挺地趴在了床 沿上。她已经咽了气。房间里很静,床头的花架上,供着的一盆盛开的莲花,影子 印在粉墙上,像静止的画一样。 11   爱爱的死,在大宅里引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上午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爱爱寻 短见的消息,已经四处传开了。妤小姐匆匆赶了来,院子里围了许多人,她挤了过 去,看着正哭天抢地悲痛欲绝的素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大家都在看着热闹, 所有的人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素琴的声音凄惨无比。   “好好的,她怎么就吞了金子,”妤小姐听说爱爱是吞金自杀的,好奇地问着。 她对家中的姨太太们,向来就没什么好感,在过去,谁是谁,谁干了什么,她一直 弄不太清楚。如今,这大宅里是她做主,爱爱的死,怎么说也是件事,是件莫名其 妙的事,她不得不出来过问。多少年前,甄老爷子的一个姨太太,因为和自己的表 兄私通,被别人发现后,也是吞金自杀的。   素琴歇斯底理地哭喊着:“爱爱,你有什么话,不能说,你干吗要死,干吗要 死!”她一边哭,一边反反复复念叨,“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你整天板着个脸, 想说又说不出来,可怜的人嗳,你干吗不说,你说就是了。”爱爱直挺挺地放在卸 下的门板上,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嘴角有点血迹,脸色看上去更苍白。   怀甫比妤小姐先一步就到了,他混在人群中,偷偷地注意着素琴的表演。他和 大家一样,对爱爱的自杀感到意外。但是由于爱爱昨天在临死前,已经把这大宅里 的一个秘密告诉了他,他的表情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脸上那种惶恐不安的神态, 再也不复存在,自从他走进甄家大宅以后,不管他相信不相信,有关这个大宅种种 稀奇古怪的传说,几乎都一一得到了证实。这是一座外表华丽,内部早已腐朽不堪 的大宅,不管你信不信,里面除了骇人听闻的淫乱,甚至还存在着更可怕的东西。   妤小姐的眼睛正在东张西望,怀甫知道她这是在寻找小云。事实上,从一开始, 怀甫也在搜索小云的踪迹。他发现自己现在非常想看看小云的嘴脸,他想看看小云 在死去的爱爱面前,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很显然,小云并不在大宅里,他明摆着又 拎着鸟笼上街玩去了。素琴哭了一阵,突然喊人将乃祥推到爱爱面前,很做作地对 喊起来:“爱爱,你有话不能对我说,总可以对少爷说吧,你这么一撒手,就走了, 你让我们怎么活下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们所看到的难以相信的情景,恶狠狠地吃了一惊。人们 在过去一向都以为,乃祥只是个比死人多口气的木乃伊,十年来,他没有知觉,更 没有思想。但是在今天,面对着爱爱僵硬的尸体,人们吃惊地发现,乃祥的眼角里, 竟然泪花闪闪。尽管他的表情还是有些像过去那么滑稽,那么呆板,他眼睛里的泪 花,已经突然改变了人们对他早已形成的固定看法。人们窃窃私语起来,一个个都 盯着乃祥看。乃祥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很难说这淌下来的泪水,就能代 表一个人的悲伤,就意味着乃祥恢复了一定的知觉,因为除了源源不断滚下来的泪 珠,毫无疑问,乃祥仍然是具行尸走肉。素琴和妤小姐都被这不同寻常的变化吓了 一跳,尤其是素琴,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乃祥,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你,你,心里 难过,我知道……”   怀甫悄悄地走到素琴面前,用一种几乎是不属于他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对素琴 说:“嫂子,大哥的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这大宅里的事,有什么能瞒着他的, 大哥都会知道。”他的话有些阴森森的,素琴听了,有些失态地看着他。怀甫话里 有话地继续说:“外面都在传,我大哥变成这样,只是在抽大烟时,吃了什么药, 嫂子你想,既然是吃了什么药,还不是迟早都会醒过来的?大哥他现在只是有话说 不出来罢了。”   没有办法用笔墨来形容素琴的惊慌,她听了怀甫的一番话,分寸大乱语无伦次。 她结结巴巴地说:“谁说你大哥是吃了药,他吃什么药了?”怀甫咬了咬嘴唇,神 情莫测地看着素琴。好小姐在一旁不太相信地看着怀甫,奇怪他怎么会用这种腔调 说话。她让他别胡说八道,让他站到一边去,这儿还轮不到他说话。但是怀甫似乎 再也顾不上妤小姐是否会不高兴,他慢吞吞地说:“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外面都在 说。我想嫂子可能知道,还有云少爷,肯定也知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素琴,素 琴在他的逼视下,眼睛不敢对他看。妤小姐也听出了怀甫的话中间,含着什么别的 意思,似信非信地看着他。她察觉到了怀甫今天不同寻常的变化。   素琴突然一拍手,又一次哭起爱爱来。她哭得已不像刚才那么伤心,放声大哭 的目的,仿佛只是想掩饰什么。院子里仍然乱纷纷的,老这么乱下去也不是事,有 人提议是不是应该立刻通知爱爱的家里,天气这么热,尸体可放不了几天。妤小姐 还在琢磨怀甫的话,想也不想,便很霸道地说:“有什么好通知的,死了就死了, 她爹娘把她送到这大宅里来,还不是早就当她死了。再说,又没有谁逼她死,她自 己吞了金子,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 12   小云神色茫然地出现在妤小姐的房间里。自从爱爱自杀以后,小云好像有了什 么心事,总显得心神不定。大宅里到处都在议论爱爱的自杀,由于她死得不明不白, 人们又重新开始议论起乃祥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模样的老话题。早在乃祥刚瘫痪的时 候,就有过乃祥是吃错了药的传闻。人们曾经这么议论过,那就是乃祥变成现在这 模样,是被别人谋害的。   小云现在常常故意躲着妤小姐,非要妤小姐派了人去请,他才肯来,就算是来 了,也没什么话可说。他的眼睛老是直直地看妤小姐,然而一旦和妤小姐的眼光对 上了以后,又立刻带着些惊慌地避开,“你最近怎么了?”妤小姐注意到了他的心 虚,不止一次地询问他,小云每次都支支吾吾,掩饰说自己没什么。   小云心思重重的样子,有另外一种可爱。妤小姐觉得自己和小云有一种说不出 的缘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简单的做爱。他们之间显然还存在着 一种能够互相吸引的东西。妤小姐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喜欢他,她开始爱上他了。 “小云,我好像真的喜欢你了,”视爱情为游戏的妤小姐,竟然会变得十分认真起 来,她很动情地说,“我要是真的喜欢你,你怎么办?”小云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他神色恍惚地看着她,无言以对。好小姐又说:“别这样看着我,你知道我现在是 真的喜欢你了。有时候我想,自己真傻,干吗非要喜欢你这么个不起眼的家伙,谁 都顺着我,谁都听我的,偏偏是你老和我做对。你知道,有时候,我可真是有些恨 你。”   小云的脸上极度的不自然,他苦笑着说:“你刚刚还在说真的喜欢,怎么就这 一会,又改了口。”妤小姐说:“我改了什么口?”小云说:“你说你真有些恨我, 我告诉你,以后你恐怕就不只是有些恨我,有一天,你会真正地恨我!”小云的眼 神转向别处,但是他很快又偷偷看了一眼妤小姐,嘴里叽里咕嘟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妤小姐没听清楚。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袁小云,不过是你大小姐的一个小厮,”小云神色 黯然,茫然地说着,“只要你一召唤,我来就是了。再说,像我这样的,又有什么 值得你喜欢?”   妤小姐奇怪他到了这时候,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她真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 藏着什么烦恼,为什么要存心没完没了地找别扭。他实在没有必要用糟蹋自己来找 不痛快。“小云,我们别一碰在一起就斗,好不好。”妤小姐被他绕得有些头昏, 她求和地说,“我可不想弄明白你的道理。干吗动不动就把小厮这词挂在嘴上呢, 你如果真是喜欢我,就算是当我的小厮,又有什么关系?这样,我是你的小厮好不 好,不,我是你的丫环,好了吧?”   妤小姐不得不住口,小云的脸上早已乌云密布,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她 太熟悉他的神经质脾气,不想惹他急。然而小云并没有发作,他痛苦不堪地闭上了 眼睛。妤小姐想不明白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你怎么了?”小云突然甩开了妤小 姐的手,很反常地走到烟炕那,点着了烟灯,用钎子挑了一块烟膏,在烟灯上烧熟 了,装进了烟锅,然后斜躺在烟炕上,自顾自地狂吸起来。在这之前,妤小姐只知 道小云的烟泡烧得好,从来没见过他自己抽大烟。她知道他从内心深处讨厌这玩意。 事实上,因为小云对大烟的讨厌,妤小姐近来已尽量少和大烟打交道,正在悄悄地 计划着戒烟。她爬到了烟炕上,伏在小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云,你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妤小姐小心翼翼地问。小云闭着眼睛, 只顾自己吞云吐雾,妤小姐情不自禁地嗅着烟雾。“你别这样好不好?”妤小姐忘 情地看着他,充满柔情地说,“小云,你知道不知道,其实我是多么喜欢你。真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老是想着你,一会想到你可能在干这,一会又想到你可能在干那。 我知道你可能已经烦我了,可是我真的老是在想着你。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小 云,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   小云紧闭着眼睛,心烦意乱,脸上依然全是痛苦。妤小姐在小云的脸上吻了一 下,。云突然揽住了妤小姐,两人便抱成了一团,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妤小姐感到 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她紧紧地搂着小云,在他的脸上胡乱地亲着,一边亲,一边 喘着粗气:“小云,我好喜欢你。”   小云突然用力推开了妤小姐,他脸上痛苦和迷乱的表情,被几分歹毒所代替。 他用一种妤小姐不敢相信的恶毒腔调说着:“我们用不着再演戏了,你我之间,别 来这套。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不就是互相玩弄玩弄吗,你拿我当个小厮,我呢,拿 你当个不要脸的婊子。我们谁也用不着装腔作势,用不着玩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 把戏……”   妤小姐被他的话所震惊,她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小云的嘴里说出 来。但是这话确实是从小云的嘴里说出来的。小云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突然 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心虚地看着别处,没有勇气正视妤小姐。妤小姐不敢相信小 云竟然会这么恨自己。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坏,就真的那么讨人厌,她痴情地说: “小云,你干吗要这么恨我,你干吗要这样对待我?你明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干 吗还要说这些?”   小云这时候已听不见妤小姐在说什么,他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直说了,你 我都不是什么东西,我们干吗要在一张床上睡觉,你愿意,是因为你觉得得不到我, 你这样的大小姐,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而我为什么愿意,我告诉你, 我要你,我所以愿意和你睡觉,是因为我恨你,我们之间只有恨!”   “只有恨?”   “对,只有恨,你恨我,我恨你。”   “可我并不恨你,”妤小姐木木地看着小云,突如其来的痛苦笼罩着她,她不 敢相信地摇着头,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恨我,你干吗要这么恨我?”   “我就是恨你,我恨你!不仅恨你,更恨你们一家,我告诉你,你知道你哥哥 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模样?”小云不顾一切后果,火山爆发地喊起来,“你哥哥变 成今天这样,完全是因为我。你哥哥是因为我下了药,是因为我在鸦片里下了毒药, 才变成这样。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喜欢。你何苦要喜欢我,我是什么人? 我不过是一个下过毒的小人。” 13   闷热的夜晚,妤小姐在房间里乱摔东西。怀甫老实巴交地守在门口,听着房间 里乒乒乓乓乱响。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房间里终于一点声音也没 有了。怀甫忐忑不安地走进房间,告诉妤小姐为她准备的洗澡水都凉了,让她快去 洗澡。他刚走进去,妤小姐随手捡起一个什么东西,对着怀甫恶狠狠扔了过去。怀 甫连忙仓皇往外逃。这时候,除了逃,怀甫没有别的选择。妤小姐变得歇斯底理, 她咬牙切齿的声音追在他后面:“滚,滚,都给我滚!”   怀甫老老实实地再次守候在门口,妤小姐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又乒乒乓乓地 乱摔了一气东西,闹够了,才去浴室洗澡。浴缸里的洗澡水已经凉了,怀甫让阿四 赶快重新烧些水出来。不一会,水烧好了,怀甫又亲自为妤小姐换水。阿四看自己 帮不上忙,站边上看了一会,便回去睡觉了,一路走,一路叽里咕噜。阿四看不惯 怀甫屁颠颠的样子。   透过浴室前的帘子,可以看见怀甫端着烟枪,正替泡在浴缸里的妤小姐喷烟的 剪影。妤小姐仿佛睡着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突然,妤小姐赤条条 地从浴缸里站起来。过去妤小姐泡在浴缸里的时候,也曾让怀甫替她喷过烟,但是 她总是等怀甫离去了,再自己站起来穿衣服。这一次她似乎把什么顾忌都忘了,赤 条条不知羞耻地站在那,一脸的困惑。怀甫诚惶诚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放下 烟具,抓起一条毛巾,试探着替她擦身体。妤小姐已经成了木头人,对于怀甫的动 作,没有一点反应。怀甫胆战心惊地帮她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又笨手笨脚地帮她穿 衣服。   妤小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烦意乱,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看着扔了一地的东 西,呆呆地站在那发怔。眼前的这一切和她似乎没什么关系。她的眼睛转向怀甫, 就像不认识他一样。小云显然给了她太大的刺激,这种刺激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 从小骄宠惯的妤小姐怎么也接受不了。她不能想象小云竟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她 不能想象。怀甫垂着脑袋站在一边。妤小姐自言自语地说:“小云,你干吗要这么 做,干吗要这么做?”   怀甫在一旁很尴尬。小云自己把下毒药的秘密,轻而易举地就说了出来,这一 点,怀甫做梦也不会想到。爱爱在自杀前,告诉怀甫就是这个秘密,从那以后,半 信半疑的怀甫一直打不定主意,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秘密透露给妤小姐。这是一 个太可怕的秘密,怀甫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妤小姐相信自己不是说的假话。也许他怎 么说,都没有用。有一点是无疑的,除了小云自己说出来,妤小姐才会相信这个不 能接受的事实。   “小云,你是混蛋,你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大混蛋!”妤小姐像个小孩子似的, 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怀甫手足无措,捞起一块绣花手帕,递给了妤小姐。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什 么话安慰她,但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所处的地位实在太微妙了,妤小姐离不 开他,可又从来不把他当人。他知道妤小姐并不会希望听他说什么。他知道妤小姐 这刻并不需要他。事实上,在过去的这段时间内,妤小姐的心思全用在了小云身上, 她的的确确地爱上了小云。她不可理喻地爱上了小云,正如怀甫不可理喻地爱上她 一样。一个女人一旦真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以后,许多事都是不可理喻的。   妤小姐越哭越伤心,她从来就是占别人便宜的人,从来就是胜利者,然而她现 在却彻底地输了,而且输得那么惨。她竟然爱上了这么一个不值得自己爱的人,爱 上了一个这么阴险这么恶毒的小人。事情不能就这么简单地算完了,妤小姐一定要 报复,一定不能轻饶了他。小云真是太让她伤心了,她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想哭, 哭到临了,她却像个小孩子那样,挂着眼泪睡着了。   怀甫充满爱意地看着妤小姐熟睡的脸,心里堵得非常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塞 在喉咙口似的。在他面前,那张挂着泪水的脸,睡着了以后,像孩子一样显得沉静, 显得绝对的天真无邪。此时的怀甫心情十分复杂,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心疼好 小姐。下一步会怎么样,怀甫不敢往下想。   妤小姐梦中还在抽泣着,她的嘴唇咂了好几下,说了一句什么话。。   怀甫伸出手,好像是去抹妤小姐脸上的泪水,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轻轻地抚 摸着他的脸颊。他弯下腰,想吻他一下,但是他不敢,他怕弄醒了她。就这样平静 的,近距离的,面对着好小姐,对他来说,已经是多么了不得的幸福。就这样他已 经很满足了。他害怕妤小姐会突然醒过来。他知道妤小姐一旦醒过来,这一点点了 不得的幸福,就会像小鸟一样飞走。   大厅里,妤小姐衣衫不整,十分威严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她在等待素琴的到 来。自从公开相亲以后,妤小姐还没有进过大厅,她不喜欢这个空荡荡充分显示着 权力的大厅。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妤小姐的脑子里就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那就 是大厅里永远是在讨论和决定着大事。大厅是一个严肃的让人生畏的地方。   素琴推着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跟在怀甫后面,心思重重地沿过道去大厅。一 路上,她的心咚咚直跳。爱爱的自杀,已经使大宅里平静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 紧接着是小云又匆匆搬到大宅外面去住了。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肯定闯了祸。 素琴知道有地方出了什么差错,进了大厅后,她心虚得不敢看好小姐。   妤小姐说:“今天当着我哥哥的面,我只想要向嫂子请教一件事。我想问问嫂 子,我哥哥究竟为了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素琴大惊失色,这是一个她已料到的提问,在怀甫来找她的时候,她就知道自 己可能会面对这一提问。她知道小云的性格,小云向来说一不二,一旦他流露出要 把当年的事说出来的意思,谁也别想再拦住他。早在小云和妤小姐刚好上的时候, 她就为这事担心。现在,素琴只能装作不明白的样子,看着妤小姐。   妤小姐冷冷地看着她:“你那宝贝兄弟小云呢?”她转向一边傻站着的怀甫, 冷笑说,“吓得跑了,当然是跑了,他当然不敢再待在这大宅里。做了这样的事, 量他也没这胆子。”怀甫表情尴尬,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虽然他担负着帮助妤 小姐管理大宅的任务,但是他明白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他不知道好小姐心 里到底有什么打算,不过他知道事隔多年,妤小姐未必会去告官报警。不管怎么说, 这事已经过去十年了,而且小云真不承认,也拿他没办法。   “嫂子,你也用不着瞒着,小云把什么都说了,他自己都敢说出来,你干吗还 要替他瞒着。”妤小姐看着乃祥呆板滑稽的面孔,心里一阵乱,事到如今,她还是 不能完全相信小云说的是真话。“小云他不会乱说的,我知道这难以让人相信,可 是——”   素琴惊恐万状地看着妤小姐,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不说已经都一样,她不想再 瞒着妤小姐。“好妹妹……”她的眼睛转向怀甫,不敢往下说,有些话,显然不适 合让怀甫听见。妤小姐从素琴的眼睛里,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转过脸去,对怀甫挥 挥手,说:“喂,你出去,这儿没你的什么事了。”   怀甫充满了一种失落感地往外走。对于妤小姐来说,他就像一条狗一样,招之 即来,挥之即去。这就是他在这座大宅里的特殊地位,妤小姐从来不把他当人,他 也从来不把自己当人。走到门口,往前走了几步,怀甫又忍不住悄悄踅了回来,站 在门外偷听起来。他知道的秘密已经够多的,但是他还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在这个 大宅里,他已经扮演了无数次偷听的角色,再多这一次也无妨。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妤小姐和素琴,还有那个木头人一样的乃祥。“我只想知 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小云他干吗要把我哥哥害成这副模样?”妤小 姐似乎已容不得素琴再沉默下去,“我哥哥就是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他也 不能这么做。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得告诉我,他们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素琴欲言又止,仍然沉默不语。   妤小姐非常执著:“我今天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素琴的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她脸上的惊慌,终于被绝望所代替。事情 已到了这一步,说不说都一样。她咬牙切齿哆嗦了一会,用手指着坐在轮椅上的乃 祥,豁出去地说:“好妹妹真要想弄明白的话,怕是最好向你的哥哥请教请教。不 错,你说得对,我是有个宝贝弟弟,但是,你最好还是先问问你的宝贝哥哥吧,你 难道还不知道你哥哥是个什么东西?”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了,往事汹涌而出,素琴 的眼睛盯着脸部呆板滑稽的乃祥,断断续续义无反顾地说了下去。   素琴向妤小姐重述了小云刚进入大宅时的历史,重述了那段不愿被提起的旧事。 他们的爹娘死得早,小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跟着素琴一起过日子。少年时代的 小云是一个很聪明可爱的孩子,那时候他觉得烧烟泡很好玩,就学着烧,很快便能 烧得一手的好烟泡。乃祥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小云,尤其是喜欢他烧的烟泡。于是就 干脆拿他当小厮使唤。小厮的经历是小云终身感到的一种耻辱。正是因为这一点, 在和妤小姐打交道时,难怪小云动不动就把小厮这词挂在嘴上。   当小云意识自己是小厮,不想干下去的时候,已经欲罢不能。乃祥是大宅里的 混世魔王,什么样的下作事都能做出来的。什么事都得看他高兴,他高兴,小云就 还是他的小舅子,他若不高兴,把素琴休了,小云和他姐姐便什么都不是。为了在 甄家大宅里待下去,寄人篱下的小云不得不屈从于乃祥的淫威。好小姐对自己的父 亲和哥哥的荒淫无耻,早有耳闻,而且也亲眼见到过一些,但是乃祥对小云所做的 事,她真是一无所知。她不敢相信素琴说的全是真的,她又不能不相信。   “你哥哥和女人睡觉前,一定要抽几口大烟。别人烧的烟泡,他又嫌不好,因 此每次都一定要小云替他烧。有一次,你哥哥从外面带了个相好的妓女回来。那妓 女肥肥的一身肉,突然对你哥说:‘哟,乃祥,给你烧烟的这小家伙,倒长得很标 致的。’你哥说:‘怎么,想吃童子鸡了?你想吃就吃吧,我不拦你。’那一年, 小云才十五岁多一点,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被那妓女压倒在了 身底下,小云还想挣扎,你哥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剥掉了小云的裤子……”   妤小姐听得目瞪口呆。她的目光移向乃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乃祥呆痴的表 情和往常一样,素琴的叙说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大厅的门外,怀甫竖直了耳 朵,也在聚精会神地偷听着。有些话,怀甫一时不可能听明白,因为牵涉到许多过 去的事,过去的人。他很吃力地听着,极力想弄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素琴很激动 地正在大厅里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咬牙切齿,一会柔声细语。 愤怒的诅咒和悲哀的陈述揉和在了一起,她的叙述有时候很流畅,有时候却吞吞吐 吐。她正在叙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谋杀和被谋杀的故事。当素琴 停止叙述的时候,大厅里变得出奇的安静。万籁无声,这是一种让人感到窒息的安 静。 14   妤小姐不能想象小云往鸦片中拌毒药的情景。她不能想象他是怎样从鼻烟壶里 倒出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就在乃祥的眼皮底下,十分镇静的将粉末拌在烟膏里。而 骄横的乃祥对迫近的危险,毫无察觉,他的心思全用在眼前那位肥胖的妓女身上。 小云充满忿恨地拌着复仇的烟膏,乃祥格格格傻笑着,伸出手去,用力拍女人撅起 的臀部。高高的仿佛吹足了气的女人撅起的臀部,即将成为乃祥最后的记忆。乃祥 将烟枪放到自己嘴边,开始吞云吐雾。肥胖的妓女转眼间,身上只剩下了一个红兜 兜,烟雾缭绕,乃祥的脸上出现一种迷惘神情。这一次,小云没像往常一样悄然离 去,他站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乃祥的表情越变越呆板。胖妓女伸出手,在乃祥的 面前晃了几下,她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吓得发出了一声歇斯底理的大叫。乃祥 的脸部肌肉逐渐凝固起来。   妤小姐似乎又一次听到十年前,那位夺去了小云童贞的肥胖妓女,发出刺耳的 尖叫声。这声音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又一次在妤小姐的耳旁回荡。十年前的 往事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已有隔世之感,妤小姐没办法集中自己的思想。她甚至都 想象不出小云当年的模样。但是她发现自己确实听见了那种刺耳的尖叫声。   现实中的小云和历史中的小云,根本就应该是两个不同的人。这是两个有着天 壤之别的人。一个是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他给妤小姐带来许多外部世界的新信息, 给她带来许多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新思想,给她带来许多男欢女爱。另一个却是 曾经下过毒的小人,他戴着一副不敢正眼看人的墨镜,心里有着许多见不得人的阴 暗,时时刻刻用强烈的自尊掩盖着自己强烈的自卑。   妤小姐发现自己没办法不想到小云。小云无处不在,像风一样无孔不入。摆脱 小云引起的烦恼,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几乎用不到任何的过渡,妤小姐很自然地就 想到了用别的男人来代替小云。性活动有时候可以消解一定的烦恼,对男人是这样, 对女人也一样。妤小姐的手中掌握着大宅的一切权力,一个有权力的女人,在大宅 里想干什么都可以。就像当年很不当一回事地就把自己的童贞献给怀甫一样,妤小 姐突然想到了查良钟,她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用一个新的男人来代替小云呢。几 天后的一个黄昏,她随手给查良钟一个机会。   查良钟应邀进入了妤小姐的卧房。面对突如其来的挑战,查良钟丝毫没感到慌 张,相反,作为一个善于捕捉机遇的人,趁虚而入的查良钟,充分地在妤小姐身上 展示自己的才华。他的表现似乎比小云和怀甫更出色,他精通这门如何让一个女人 死去活来的艺术。任何一个吃软饭的男人,都不能仅仅是靠能说会道来打动女人, 他必须还得把做爱当作自己的绝活。“你觉得怎么样?”事后,查良钟感觉良好踌 躇满志,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一边很得意地向妤小姐提问。   “你走,你快走!”妤小姐不耐烦地撵他走,“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查良钟 仅仅是让她感到极短的解脱,这种解脱好比饮鸩止喝,只能徒增更大的烦恼。事情 刚刚告以结束,妤小姐便为自己的放纵感到恶心。她产生的一个最强烈的愿望,就 是不要再见到他。   查良钟讨好地说:“这就走,这就走,我的大小姐。”   “你滚,快滚!”   查良钟把妤小姐撵他走,当作了是她觉得不好意思。“滚,好,大小姐你别急, 别急。”他嘻笑着,又一次想去亲她。这么轻意地就把朝思暮想的妤小姐弄到手。 查良钟喜不自胜乐不可支。这事几乎是明摆的,只要把一个女人哄上了床,他迸甄 家当上门女婿的日子,也就不会太远了。大功告成的喜悦让查良钟忘乎所以。   “快滚!”妤小姐朝他凑过来的嘴上就是一记,怒不可遏地喊着。   查良钟笑着走了出来。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很爱妤小姐的,早在他们还是一 个情窦未开的小孩子时,就被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强行撮合在了一起,可后来又被 强行分开。兜了一个大圈子以后,他们又睡到了一张床上,这真是妙不可言。穿过 天井的时候,查良钟遇到了装作刚刚赶到的怀甫。怀甫显然对查良钟和妤小姐的勾 当有所了解,他低下头来,等十二分得意的查良钟哼着小调,从身边走过去。查良 钟已走出了一大截,又得意洋洋地回到怀甫身边,十分张扬地说:“喂,怀甫,你 们家的大小姐,就要和我订婚了,你知道不知道?”   怀甫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查良钟讨了个没趣,扬长而去。和这大宅里的任何人 一样,查良钟也不把怀甫放在眼里。怀甫极度恶毒地看着查良钟的背影,他慢慢地 转过身来,以同样恶毒的眼神,看着妤小姐的房间。天色正在迅速地黑下来,怀甫 对于妤小姐令人难以置信的放纵,不止一次地感到目瞪口呆。但是这一次,更让他 感到受不了。妤小姐似乎已成了一个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怀甫不明白她为什 么要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的不要脸。妤小姐总是用不同寻常的眼睛,看着大宅里 出现的每一个男人。甚至对于她的书法老师康驼,对于那位老得已经没剩下一颗牙 的瘦老头,妤小姐也会流露出不该有的轻薄神情。她直截了当地看着康驼色迷迷的 眼睛,像一条发了情的母狗那样,不加任何掩饰地挑逗着他。   “酒是烧身烟,色为割肉钢刀。”上了一把年纪的康驼,仿佛也不能忍受妤小 姐的大胆.这位小城中有名的风流教主,相信她一定是想男人想疯了,吓得连连往 后退缩。女人的胆子太大了,害怕的便是男人。“不过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老夫也就等着小姐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可以有一杯喜酒喝喝,”康驼苦笑着拈着 胸前的白胡子,解嘲说,“难道小姐的婚事,到如今还是一点点眉目也没有?”   妤小姐表面上流露出来的放荡,已经成了大宅里的笑话。关于这一点,就连大 宅之外的人也有所耳闻。然而妤小姐事实上绝非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 15   河面码头上,几名健壮的男人赤着膊,正在往船上装货。装的是一种专供产妇 喝的红汤似的米酒,是小城著名的土产。小云等候在码头上,又戴上了一副新配的 墨镜,昂首望着远处过来的白帆船,在他的脚边,放着一只旧皮箱。天昏地暗,一 场大雨即将来临,小云阴郁的脸色有些捉摸不透。自从搬出甄家大宅以后,小云就 一直躲在小城中的一家小客栈里,他在那过得很潦倒,身上带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 了,于是决定再一次离开这座小城出走。他决定远远地离开这座小城,永远不再回 来。   就在小云拎着旧皮箱准备上船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喊着“云少爷”。 小云回过头去,看见怀甫正向他快速地奔过来,同时,他看见妤小姐站在不远处的 高坡上。怀甫和好小姐的突然出现,让小云感到十分意外。他顿时感到心头有一种 说不出的滋味。   妤小姐这时候变成了一个非常纯清的女孩子,她怯生生地站在那,含情含怨爱 恨交加地看着小云。小云在妤小姐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视下,有些慌乱地将眼光避开。 这是一个他没有预料到的结局。自从他将下毒的秘密向妤小姐说了出来,他便再也 不准备见到妤小姐。他觉得下毒这件事,像一条河一样把他和妤小姐隔开了,他们 只能隔河相望,除此别无选择。妤小姐又一次让他复活在过去生活的阴影中。小云 并不后悔自己将这一不该告人的秘密说了出来,正如他不后悔自己当年那么做一样。 时光如果倒流,小云知道自己会把做过的事,毫不含糊地再做一次。   怀甫奔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云少爷这是想去哪?我们找云少爷都找了 两天了,差一点就要赶不上了,你知道我们找得多苦。”正在装货的男人们,全都 停下手上活,看着正阻挡小云上船的怀甫。怀甫的脸涨得通红,他张开了双手,拦 在小云的前面。   小云说:“你们找我干什么?”   怀甫不知说什么好,两天来,为了打听到小云下落,他几乎跑遍了小城的每一 个角落。这是妤小姐给他下达的死命令,他必须无条件地坚决执行。事实上,在这 不同寻常的两天里,好小姐自己也是坐立不安,完全丧失了应有的理智。她跟在怀 甫后面,大街小巷到处乱碰钉子。   “你这到底是去哪里?”怀甫又一次问道。   “天下之大,什么地方不能去?”小云悠悠地说着,这话显然是说给妤小姐听 的。   “阿姐特地和我赶来——就是想劝云少爷回去,”怀甫说着,回头看了看站在 那动也不动的妤小姐,“还是回去吧,云少爷。”   小云不阴不阳地说着:“我要是不回去呢?”   怀甫有些为难地再次回头看妤小姐。   妤小姐向小云走了过去,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她没说什么 话,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她的脸色通红,红得像盛开的桃花。现在,所 有的人的目光都盯着她,她的眼睛里却只有小云。   小云说:“天下可去的地方那么多,我干吗非要和你们回去,重新回到那已经 发了霉的大宅里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妤小姐清澈如水的目光,含情脉脉,一直 看到了小云的内心深处。小云也看着妤小姐,他完全被她的柔情打动了,心里荡漾 起一阵阵波浪。他一次次对自己说过,他应该仇恨眼前的这个大小姐。他不断地提 醒自己应该和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她,然而正是因为在这 种深深的伤害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更深深地爱上了她。这是一种为了爱的伤害, 在这场近乎残酷的爱情游戏中,他发现自己不得不缴械投降。“大小姐要我回去干 什么呢?”他苦笑着说。   妤小姐突然伸出手,摘下了小云脸上的墨镜,随手往河里一扔。墨镜在水面上 晃了晃,很快沉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小云有些狼狈,有些恼火,更无可奈何。 妤小姐突然很悲哀地笑起来。   挂着白帆的船,从他们身边驶过。 第五章 1   巨大的绝望像层雾似的在怀甫眼前飘来飘去。他的耳朵里,总是回想着妤小姐 一惊一诧的声音,回想着她格格格的笑声。这是一幅曾经在大宅里出现过的画面, 然而随着小云再次回到大宅,又一次在怀甫的眼前重演。小云骑着自行车,顺着过 道,缓缓通过,在大宅里畅通无阻地兜过来兜过去。坐在车后的妤小姐,紧紧地搂 着小云的腰,把脑袋枕在他背上。当自行车行驶平稳的时候,她用拳头轻轻地捶打 小云的后背。对于这一幕幕,怀甫即使是闭上自己的眼睛,他也能想象出他们正在 做什么。   自行车经过素琴的院子,突然冲了进去,又极快地骑了出去,素琴吓了一大跳, 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和怀甫一样,素琴为发生在小云和妤小姐之间的爱情纠葛, 感到莫名其妙百思不解。一种非常复杂的嫉妒心在她脑海里萦绕。多少年来,大宅 里从来没有缺少过男欢女爱。高墙深院之中,人们纵情声色,醉生梦死,可是独独 没有考虑过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在大宅里,是一个畸型的怪胎,虽然小云和妤 小姐爱得死去活来,但是他们之间这种近乎病态的爱,由于过分热烈,因此究竟会 有多长久,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怀疑。   在怀甫的背后,是一面潮湿的石灰剥落的高墙,从墙缝里,长出了不知名的小 草,开着一朵风中微微颤动着的黄花。怀甫眼神里的绝望,终于被一种恶毒所替代。 他冷眼看着在大宅里尽情欢乐的小云和妤小姐,咬了咬嘴唇。一只黄蜂扑打着翅膀, 歇在小草的黄花上,怀甫伸出手一把捞住,缓缓地用着力,将黄蜂捏死了。黄蜂显 然狠狠地蜇了他一下,怀甫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时候,自行车正巧又一次过来,从怀甫的身边驶过去。好小姐注意到怀甫的 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好奇地问:“喂,你怎么了?”小云把自行车停住了,妤小姐 跳下车来,向怀甫跑过去。怀甫的手指因为痛得抽筋,都没办法伸直,他哆嗦着向 妤小姐摊开手,他的手正在令人难以置信地肿起来。   “怎么了,你说话呀?”妤小姐有些担心地向他追问了一句。   怀甫缓缓地转过身子,这是他第一次以公然拒绝的态度对待妤小姐。他不仅没 有回答,而且扭头就走,留下小云和好小姐十分吃惊地站在那里。怀甫的态度,让 已习惯了他听话和谦卑性格的妤小姐,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直到怀甫在过道上消逝 的时候,妤小姐还怔在那里。   “大小姐的脾气现在真是变好了,”小云也没想到怀甫竟然会这样,感叹说, “如今连怀甫,也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你。”与怀甫对他和妤小姐的关系了如指掌相 反,小云对发生在妤小姐和怀甫之间乱伦一无所知。他只是凭着一种男人的本能, 不愿意在妤小姐的身边有其他的异性。既然他们现在已真心相爱,他就应该是她唯 一的男人。事实上,对于妤小姐用了大量的男仆人侍候自己,他也十分反感。一个 女人由许多男人侍候着,在他看来,怎么说也是有些颠倒。小云慢吞吞地跨上了自 行车,带着好小姐继续向前骑出去。   妤小姐把脸靠在小云的后背上,用脸颊在他后背上磨擦着。她想到怀甫的态度, 觉得十分好笑。“我就是不该对你们好,一对你们好了,你们就全都神气活现起来。” 妤小姐笑着说。小云要顾着骑自行车,没听见她说什么。过了一会,妤小姐又说: “你们都一样,我真要是对你们好了,你们就反而会恨我。”   小云说:“我和怀甫有什么一样的,你别瞎讲。”   妤小姐说:“我知道你们其实现在都很恨我,我就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   小云停了下来,回过头问她:“你怎么了?”   妤小姐痴情地搂住了小云的脖子,说:“小云,我知道,你恨我,你真的是那 么恨我?”   小云笑而不答,看着她,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回答。两人都是含情脉脉 地对视着。小云并不怀疑妤小姐爱她,好小姐也没必要怀疑小云的感情。妤小姐说: “我有个办法,让你永远恨我?”小云不相信地说:“你有什么办法?”妤小姐说: “我嫁给你!”小云一怔,妤小姐又接着往下说,充满着深情:“我嫁给你。我要 让你一直恨我,让你烦死我,恨死我。”她说着,更紧密地搂着小云。小云的心头 一阵热,他将自己的脑袋向后仰,耳朵根紧挨着妤小姐的头顶。妤小姐的头往上顶, 小云脑袋往下压,两人情意绵绵地厮磨着。小云仰望着天空,蓝蓝的一方天,淡淡 的一片云。妤小姐沉浸在幸福之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对好看的花蝴蝶在空中翻舞。小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 只蝴蝶,突然直起了身子,对妤小姐喊着:“坐稳了,我又要骑了。”他的脚上一 用力,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冲了出去。 2   在小城独一无二的那家小报馆里,查良钟急匆匆地翻阅着报纸。那报纸刚印出 来,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报馆主编已经有了一把年纪,戴着老花眼镜,得意洋洋 地看着查良钟,他看着查良钟手忙脚乱地翻着,终于忍不住,走上前为他指点。   “在这,在这,你看见了吗,这么大的标题,”报馆主编一把夺过报纸,用手 指着其中的一段,有滋有味地念起来:“‘本城首富甄家千金名花有主’,这是大 标题,你看这字号,再看下面的正文,‘据本社记者专访,待字深闺的甄斯妤小姐, 不日将与本城世家子弟查良钟公子,举行订婚大典’……”   查良钟脑袋往报纸上凑,仍然感到有些遗憾:“就这么几句话?”   报馆主编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瞪大了眼睛,看着查良钟:“短了?嗨,查公子 的那点意思,本报可是都给你表达了。话不在多,字也不在多,关键是得亮眼,你 说这报纸这么一撒开,到明天,这城里还会有谁不知道,你说,谁还会不知道?告 诉你了查公子,报纸的影响,真是不得了。你不信,到时候你不信也得信。好好好, 查公子这一次交的桃花运,委实不浅,真乃是功夫不负苦心人,不知你成婚以后, 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   “打算?再说,到时候再说。”查良钟按捺不住的兴奋,一本正经地说。   报馆主编话里有话地说:“听说查公子在外面早欠了一屁股的债,如今成了甄 家的乘龙快婿,区区小债,自然算不了什么。你小子好比落难公子,陡然拔了头筹 中了状元,又好比瞌睡来了碰上了枕头,是来得正好。我还有一比,查公子猜是什 么?”   查良钟猜不出来,也没兴趣猜,仰着脖子等下文。   “查公子好比喝烧酒又穿皮祆——”   查公子还是不明白:“怎么讲?”   “里外都热火了,不是吗?”   查良钟喜形于色,咧着嘴,将报纸往怀里一揣,笑着离开了报馆。自从尝到妤 小姐的甜头以后,查良钟一直在乐滋滋地做着美梦。上甄家大宅去做上门女婿是迟 早的事,妤小姐已经亲口答应准备嫁给他,虽然她说话有时候没个正经,但是查良 钟相信妤小姐这一次不会是开玩笑。婚姻大事,岂可游戏,何况他已得到了她的身 子。妤小姐是个好热闹的人,查良钟相信自己在报上这么一宣扬,已经落在他手中 的妤小姐更逃脱不掉。   炎炎的夏日到了尾声,知了拼命地叫着。查良钟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甄家大宅, 人不知鬼不晓来到素琴的房间。素琴喜出望外,可是一见到查良钟带去的那张报纸, 便充满妒意地将报纸抢了过来,翻到了那段文字看了以后,恶狠狠地扔在地上,查 良钟连忙弯腰去捡。“怎么你也跟那好大小姐似的,尽耍些小孩子的脾气,”查良 钟捡起了报纸,陪着笑脸,“我这不是正想和你商量——”   素琴不依不饶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要娶要嫁要死要活,我管不了。 我只要求你以后别来烦我。”查良钟说:“以后不烦你,那我还千方百计地钻到这 大宅子里来干什么?不过,这段时候,怕是要委屈委屈你了,我们得尽量少来往, 免得节外生枝,生出什么意外。”素琴顿时醋意大发:“还没结婚,还没迸甄家的 门,你就想把我扔了?”   “嫂子,你这是何苦?”   “谁是你的嫂子,你还没当成甄家的女婿呢,用不到这么早就先认了亲,到时 候也来得及。”素琴悻悻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过河拆桥,捡了便宜就 卖乖,当初我怎么就相信了你?”   查良钟连哄带骗,不由分说地就动起手来。“你看,你看,这是何必?”他两 只手分别抓住她的两只硕大无比的奶子,像捏什么似的胡乱捏着。素琴被他捏疼了, 连连地打他的手,让他别这么捏。查良钟抓住了她的奶子不肯丢,素琴没办法,叹 着气说:“你们男人真不是东西,我问你,你怎么就把她给弄到了手?”   查良钟很得意,笑着说:“这还不简单,抓准时间,立地正法。”   “你别吹了。”   “我吹?”   “那你说,是什么日子?”素琴酸溜溜地问。   “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我跟你说,那天,她也不知怎么想到了要我去,真邪 了,我一去,就知道会有戏。她呢,心里准是有什么不痛快,我呢,一不做,二不 休,把事就给办了。”   素琴听了这话,更加不自在。“你可真会挑日子,”她用力打掉查良钟还捏着 她奶子的手,冷笑说,“不过别太得意了,别当作人家还是什么大小姐,早不是什 么原封货了。”   “管她是不是什么原封货,”查良钟毫不在乎,妤小姐究竟是不是处女,对于 查良钟来说,无所谓,“你大嫂子也不是什么原封货,我良钟还不是一样的喜欢。” 素琴脸上做出了恼怒的样子,他连忙笑着安慰她:“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呀,我当 然知道你们家那位大小姐,来路有些不对了,我跟你说,她在床上,熟门熟路,那 真是一点都不输给你大嫂子。”   素琴捂住了查良钟的嘴,不让他再往下说。 3   李医师正在替妤小姐搭脉。多少年来,李医师父子似乎是甄家大宅的御医,从 妤小姐的爷爷开始,甄家无论谁头疼脑热,都是李医师父子替他们诊治。李医师脸 上有些吃惊,他让好小姐将舌头伸出来,带着几分不相信地审视着她的舌苔。妤小 姐的脉息似乎已经能够完全说明问题,李医师回过头来,对四处看了看,轻声说: “大小姐,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妤小姐红着脸说:“你直管讲好了。”她仿 佛也预感到了有些不妥。李医师说:“大小姐这好像是有喜了?”   到了这天晚上,妤小姐把怀甫叫到了自己的房间,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告 诉他,说自己现在真的准备嫁人了。她让怀甫赶回尧山村。通知族里的长辈们,择 一个吉日良辰,为她完婚。“今天你送李医师出去,他和你说了什么?”妤小姐存 心是很随意地问着。怀甫想了想,摇着头说没说什么。妤小姐不相信地又问了一句: “真是没说什么?”怀甫想起了李医师临出大宅门时丢下的一句话:“他只问我大 小姐什么时候完婚。”   “他没告诉你,说我肚子里有喜了?”妤小姐说。   怀甫吓了一跳,他看着妤小姐,看了一会,怀甫低下头小声间着:“阿姐这是 准备和谁结婚?”   “我和谁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妤小姐毫无恶意地笑起来。这种笑带着有 几分勉强。怀孕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不过是有些为这事感到 心烦意乱。此外,到了这时候,她不想继续伤害怀甫。自从怀甫进入大宅以后,妤 小姐已经习惯于以伤害怀有为乐,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要伤害他糟践他。现在.她突 然对老实巴交的怀甫充满好感。她看见怀哺低着头不吭声,用一种从来不属于怀甫 的温柔对他说着:“这大宅里也没什么好的,本来就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还是 回去吧,盖几件好房子,好好地讨一房媳妇。”   怀甫抬起头来,他明白妤小姐的意思。他在大宅里的使命已经快完成了,妤小 姐这是在友好地撵他走。所谓友好,不过是给他一个面子,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 怀甫知道妤小姐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地像撵一条狗那样,非常绝情地撵他走。妤小 姐突然表现出来的温柔,让怀甫感到有些不堪忍受。他知道自己很贱,不仅妤小姐 习惯于要伤害他,他自己也习惯于被妤小姐伤害。他已经习惯于她对他的粗暴和蛮 不讲理,妤小姐这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也许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伤害。   妤小姐说:“我有时想,其实也就只有你对我最好。只有你,对我也许才是真 的好。”   怀甫转身离开了,他什么也没说,把妤小姐一个人扔在那就走了。他实在是无 话可说,心里一阵阵无法描述的难过。第二天一早,他赶往尧山乡,终于在傍晚的 时候,将竹山四叔领进了甄家大宅。竹山四叔仍然是乡村绅士的打扮,他进了甄家 大宅以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妤小姐的房间里,连连点头说:“大小姐果然有了中意 的郎君,真是好事,大好事!”怀甫不动声色地站在一面,他冷眼看着妤小姐的表 情。“大小姐你不知道,为了你的婚事,族里面一直议论纷纷,实在是再耽误不起, 如今大小姐自己有了看中的,好,这真的很好——”竹山四叔兴奋地说着,他对好 小姐的婚事,总是表现出一种过分的热心。   妤小姐说:“我今天请了竹山四叔来,就是想请四叔帮着挑一个好日子,热热 闹闹地闹一下。再说,也得有个拿主意的人不是,有些事,我怕怀甫是做不好的。 对了,到那天,别忘了叫七公公也来。”   “那自然,如此盛典,如何缺得了七公公,”竹山四叔笑容可掬,“大小姐, 四叔冒昧问一句,这千里挑一,不,应该说是万里挑—,也不知这如意郎君,究竟 是选中了什么人?”   妤小姐笑而不答。   竹山四叔故作神秘地说:“怀甫,你阿姐看中了谁,你小子一定知道,好哇, 待会给你四叔透露透露。”   怀甫显得很尴尬,从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是很善的光泽。他很自然地做出老实 巴交的样子,眼角偷偷地扫了妤小姐一眼。妤小姐微笑着,她本来就有心把婚事搞 得神秘一些。虽然已经拿定了主意,然而她有心要让大家捉摸不透,让大家弄不清 楚她究竟想嫁给谁。“急什么呢,到时候,谁都会知道。”妤小姐继续卖着关子。   这天晚上,竹山四叔和怀甫睡在一间房子里。等关了灯,竹山四叔狠狠地埋怨 起怀甫来。怀甫真是太没用了,族里面商量来商量去,偏偏选中了他这么个不争气 的窝囊货色。“你们这位大小姐也是的,婚姻大事这么闹,实在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竹山四叔对怀甫的表现哭笑不得,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叹气说,“你也是的,多好 的机会,让你到大宅里锻炼锻炼,学着管管事,你倒好,除了学会了烧烟,还学会 了什么正经本事?”   半夜里,竹山四叔醒过来,睡眼惺松地又问压根就没睡着的怀甫:“我就不相 信,你阿姐到底是想嫁给谁,怀甫,你会一点不知道?”怀甫做出睡着的样子,他 不想回答竹山四叔的问题。他的脑子里现在老是在想妤小姐肚子里已经有喜的事, 究竟是谁让妤小姐怀了孕呢? 4   小云拎着一只新买的鸟笼,无所事事地从街上走过,他的样子,很有些像前清 的遗老遗少。他换去了平时常穿的学生装,穿着一件黑布长衫,慢慢悠悠地走着。 在一座小石桥下面,他迎面碰到了满面春风的查良钟。查良钟讨好地喊了起来: “这不是云少爷吗,唉哟,买的什么鸟?”小云举起鸟笼子,让他看鸟笼子里蹦来 跳去的一只小鸟。“不错,是只好小鸟,”查良钟对鸟笼子里蹦跳着的小鸟看了几 眼,随口说着,“唉,云少爷知道不知道,我们就快成亲戚了?”小云不以为然地 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街上人来人往,一个小男孩快步从他们面前窜过,跑到桥上去了。接着又过来 的几个女学生,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说笑。查良钟见小云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得不做进一步的解释:“我很快就要成为甄家的上门女婿,你想想看,我若是甄 家的女婿,你姐呢,是甄家的媳妇,你我不就是沾亲带故了吗?”查良钟正说着, 从桥上下来了一个熟人,那熟人招呼查良钟,查良钟又和那熟人热情洋溢地神聊了 起来,“哟,这不是叔鸿,老没见了,又混阔了,是不是?好了,好了,别瞒着我。”   那个被叫作叔鸿的说:“唉哟,别客气了,我们究竟是谁混阔了,这还不明摆 着,查某人如今成了甄家的乘龙快婿,手头有了用不完的钱,可别忘了咱穷哥们。”   小云显然是受了强烈的震动,他呆呆地站在桥上,看着查良钟神气活现地和别 人热烈敷衍,耳朵里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查良钟放肆地笑起来,他毫不掩饰地谈 着自己和妤小姐订婚的事。这是一个太意外的消息,他半信半疑地怔在那,看着眉 飞色舞的查良钟。在他身边,许多不相干的人陆陆续续走来走去。   一个小时以后,在素琴的房间里,小云看见了素琴递给他的那张查良钟留下的 报纸,才对订婚之事深信不疑。他把那条篇幅不长的报道,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 念完了以后,忍不住一阵阵苦笑。他的笑让素琴有些捉摸不透,因为她不知道小云 对自己和查良钟之间的关系了解到了什么程度。同样,她对小云和妤小姐之间,这 两人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火候,也缺少一个准确的判断。小云苦笑完了,若无其事 地回自己房间。   到天快黑的时候,小云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妤小姐的房间,他的脸色铁青,怒气 冲冲,有些失态地责问妤小姐:“我能不能问一句,你到底是准备嫁给谁?”妤小 姐被他吓了一跳,很顽皮地说:“你说我到底会嫁给谁?”小云说:“这我怎么知 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再问你一遍,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 想的?”   “你说我是怎么想的?”妤小姐偷偷观察着小云的神色,按捺不住得意,“我 心里怎么想,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知道?”   小云将怀中的报纸抽了出来,恶狠狠地向妤小姐扔过去。妤小姐一时没反应过 来,看看那报纸,又看看小云的神色,不知道小云莫名其妙地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 火。她打开报纸,不在意地翻着,一边看,一边暗笑,突然看到了那条有关订婚的 报道。很显然,她也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地就镇定下来,不过,脸上的笑毕竟不自 然。“哪来的报纸?”妤小姐故作轻松地问。   小云说:“我只想知道,这报纸上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好小姐说:“是 真的,怎么样,不是真的,又怎么样?”面对妤小姐模棱两可的回答,小云这时候 是真急了,他不能忍受妤小姐到现在还和他开玩笑。他已经熟悉了妤小姐的任性脾 气,但是再任性,这不是件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事。“你真想知道,那好,你帮我烧 烟,等我过完了瘾,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告诉你。”小云越是着急,妤小姐便越觉得 有趣。她的确对查良钟说过要和他订婚的话,而且的确曾经考虑过要嫁给他,然而 她知道自己那完全是心血来潮,胡说八道。她根本就不想和他订婚,更不想和他结 婚。   小云很不情愿地替妤小姐烧起了烟泡。妤小姐躺在烟炕上,含住了烟枪,慢慢 地吸了一口。“小云,你知道我干吗喜欢让别人吹烟?”明知道小云现在没有心思 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好小姐却感到此时此刻,这么捉弄小云真是机会难得。以往 好小姐总是让小云占了上风,今天她存心要让他急一急。“我告诉你,这是我爹说 的,女人真不能自己抽大烟,为什么呢,抽大烟,老是这么咬着烟枪,老咬着,日 子久了,嘴就会歪的。一个女人嘴要是歪了,你说还有哪个男人会喜欢她?”   妤小姐一边说,一边将烟枪往小云的嘴里送。小云很厌恶地将头撇向一边。 “小云,你真傻,你说我还会嫁给谁了?你说我会嫁给一个下毒差点害死我哥的人 吗?你也不想想你是谁,当然,你真要我嫁给你,我也可以考虑考虑。”她一本正 经地说着,似真似假。   小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好像一直就在等着这句话。这一点小云早就应该想到, 正如妤小姐所说的那样,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下毒要害死她哥哥的人呢?一阵巨大 的失望几乎要将他淹没。“那我向妤小姐恭喜了,”小云尽量想平静下来,但是忍 不住一阵阵直哆嗦。妤小姐看他那副不能抑制已完全失态的腔调,扑哧一声笑了起 来:“你向我恭喜什么?我无所谓的,嫁给谁都可以。不就是嫁个人吗,不,不就 是招个男人到这大宅里来吗?”   “大小姐把我从码头上硬拉回来,说的那一番要嫁给我的话,原来不过是和放 屁一样,不作数的。”小云忍无可忍,终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唉!我袁小云实 在是太傻了,居然会相信,会相信你这样朝三暮四的女人,会嫁给我?我真是太傻 太傻……”妤小姐的脸上顿时有些受不了,无论怎么样,小云也没理由说如此过分 的话。“我下流,我朝三暮四,你还有什么话。我就这样了,你能怎么样?你以为 你是谁呀,凭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说话?”   小云怒不可遏地说:“我是谁,我什么也不是。我不就是你大小姐的一名小厮 吗?我一一我告诉你,袁小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再一次被人捉弄。”   妤小姐从心底里产生了一股柔情,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谁再一次捉弄你 了,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碍你什么事?”   “碍我什么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明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你,你……我告诉你, 你是不能捉弄我的,你不能!听见没有?”小云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他内心的 痛苦再也掩藏不住,“你明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你不该捉弄我。”小云说着,怒 气冲冲扭头就走,妤小姐丝毫也没注意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歹毒光芒。这时候, 她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在和小云的爱情游戏中,一直是妤小姐占着主动。小云从 来没说过他爱她,他从来没说过。妤小姐顽皮地对着小云的背影喊着:“喂,我就 是捉弄你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小云终于向她承认他爱妤小姐了,他终于承认了。 妤小姐心花怒放,感到自己在这场爱情的游戏中大获全胜。她是多么想听小云说出 他爱她这句话。现在,她终于听到了。 5   妤小姐在亲自磨墨,她一边磨,一边暗笑。自从小云承认他是爱她以后,她一 直忍不住要暗笑。窗外是一轮明月,妤小姐抓起笔,笑着在信笺上写,一笔一划都 非常仔细。怀甫站在不远处看妤小姐,他心思重重,不知道她在信笺上写了什么。 随着好小姐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怀甫知道自己在这个大宅里的日子已经不多。在 这最后的日子里,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还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做。   妤小姐很快写好了,将写好的信笺装进一只精致的信封,郑重其事地封着口。 “怀甫,给七公公的礼,送了没有?到那天,他不来可不行。”妤小姐封好了信封, 不放心地对着灯光照了照。   怀甫看着妤小姐,迟疑着说:“我托四叔代转了。”妤小姐说:“干吗要让四 叔代转,你应该亲自送去。”怀甫说:“我就怕七公公他老人家不乐意。”妤小姐 关心地问:“那竹山四叔怎么说?”怀甫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说:“四叔说了, 像阿姐择婿这种大事,七公公当然要来。不过——”   “不过什么?”妤小姐知道怀甫的话中省略了什么,“说好来不就行了,你说 下去。”   怀甫不往下说,因为他知道尽管七公公对妤小姐会有一肚子不满意,但是不满 意又有什么用,到时候他仍然会赶来凑热闹。七公公的地位也只有在这种热闹中, 才可能体现出来。他老人家再搭架子,也不会放弃这机会。妤小姐担心七公公会不 来,其实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妤小姐和怀甫一起来到了大厅,他们把所有的灯光都看打开了,大厅里灯火通 明。时间已经不早,仆人们都上床睡觉,大宅里一片寂静。妤小姐手上拿着信封, 仰头看着悬在大厅中央的那块金字已经剥落的巨匾。她看了一会,示意怀甫去搬一 张梯子来。很快,怀甫扛来了一张梯子,十分不方便里走进大厅,笨手笨脚地将梯 子竖好了,接过妤小姐的信封,爬到梯子的顶端,伸出手,按照妤小姐的指示,把 信封藏在了匾的背后。   妤小姐觉得非常有趣地在下面看着。竹梯子发出吱吱咔咔的声音,怀甫顺着竹 梯慢腾腾下来,他冷冷地观察着妤小姐的神情。妤小姐神采飞扬地仍然看着那块匾。 怀甫等待妤小姐的进一步指示,然而妤小姐所有的心思似乎都在那快匾后面,她孩 子气地笑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我嫁给谁,那时候,只要一打开那个信封,就全知道了。”   怀甫无动于衷地看着妤小姐,他从一开始就猜着了会是怎么回事。妤小姐的表 白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想而已。这种古老的把戏,只有在古代陈旧的故事中才会有, 而妤小姐这种具有着古怪脾气的老姑娘,却非要重演那些老掉了牙的故事。老掉牙 的故事是不可以重复的。   到了下半夜,月亮已悄悄地移往西边。妤小姐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怀甫拎着 一盏没点着的风灯,在一片蛙声中,又一次来到大厅。他摸出身上的火柴,点燃了 风灯,再次将梯子架好,然后沿着梯子蹑手蹑脚地往上爬,很快便到了最上边,伸 手拿下了信封。蛙声突然静下来,他十分恐惧地回头张望,片刻以后,蛙声依旧。 他将信笺抽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打开,凑着风灯摇曳的亮光,瞪大了眼睛看着。   怀甫手中的风灯一失手,从高空落了下来。大厅里顿时一片黑暗。怀甫摸黑将 信封重新封好,又哆嗦着放到匾的后面,沿着梯子慢慢地爬下来。大厅外月色如洗。 怀甫的眼睛似乎已经适应了黑暗。   怀甫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像一座黑塔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房间里挂着的妤小姐写的字,像白幡一样在黑暗中飘着,衬着窗外惨白的月光,怀 甫仿佛置身于灵堂之中。这时候,他非常后悔自己知道了一个他所不想知道的秘密, 好小姐反正是嫁人,嫁给谁都一样,这和他已经没任何关系。突然,怀甫狠狠地扇 起自己的耳光,紧接着,又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 6   甄家大宅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在为妤小姐的订婚大典做准备。怀甫脸色 阴沉垂丧气地在指挥着,一位健壮的男人爬到了高处,正在挂一盏大红的灯笼。已 经忙了好几天了,人们久已等待的日子终于就要来临。老姑娘妤小姐要出嫁了,这 成了小城中的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到处都在议论妤小姐即将到来的婚事,由于小报 上已经有了报道,妤小姐故意不向别人宣布她的订婚对象,便显得十分做作和可笑。 甄氏族人相信,既然妤小姐从来不曾否定过要和查良钟订婚,那么事到如今,查良 钟显然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甄氏族人很当回事地又开了一次会,他们一致认为,虽然查家已经败得一无所 有,毕竟还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多少年前,查家曾是小城中数 一数二的人家,现在到了能屈尊上门做招女婿的地位,仅仅是凭这一点,他们就应 该接受他。此外,甄氏族人也明白,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阻挡妤小姐和谁结婚。他 们只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她真是选中谁了,也就只好是谁。   素琴满腹醋意地出现在过道里,她远远地对怀甫招呼着,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 说。怀甫对挂灯笼的人交待了几句,向素琴走了过去。素琴显然不想让别人听见她 要对怀甫说的话,示意怀甫跟她一起走。两人情不自禁都对周围望了望,便往素琴 往的院子走去。怀甫一路走,一路问:“嫂子找我有什么事?”   素琴不语,埋头走路,直到进了院子,才停下来。她忿忿地说:“有什么好折 腾的,搞得天翻地覆,不就是一个老得都快掐不动的老姑娘要嫁人吗?而且也不是 什么原封货了,非要搞得神秘兮兮的,其实这又不是什么能保住密的事,干吗搞的 要像公主招驸马似的,有什么了不起,人家还不就是看中了甄家的财产!”怀甫不 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看着素琴,看着她用语言尽情地糟蹋妤小姐。“好妹妹真以为谁 还会看中她,”素琴冷笑着,领着怀甫往房间里去,对妤小姐所做的一切都看不惯, “所以人都说,老姑娘不能作怪,一作怪,就要吓死人。”   跟在素琴后面的怀甫,在踏进房间的时候,迎面看见了呆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 自从爱爱死了以后,素琴又找了一位健壮的女仆来照顾乃祥。怀甫进房间的时候, 正好女仆发现乃祥尿布要换,只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乃祥往自己面前一拉,僵硬的乃 祥便扑到了女仆翘起的大腿上,于是口水接二连三地往下滴。长久地坐着,乃祥的 屁股奇丑无比,屁股上的骨头都变了形,怀甫感到一股尿臊味直往鼻子里钻。   素琴在一旁带几分厌恶地看着,手在鼻子前扇着,好不容易等到女仆忙完了, 才又一次开口说话。“哎,我问你,好妹妹的婚事,究竟订在了那一天?”她随口 问着,似乎并不在意怀甫的回答,立刻又转入到了对妤小姐的攻击。自从查良钟把 要和好小姐订婚的消息告诉她以后,她和妤小姐就成了真正的死敌,“现在实在是 新派了,结婚订婚的,不都是幌子吗,哼,先上了床再说。我呀,我是担心,你知 道我担心什么?”   怀甫偷眼观察乃祥,乃祥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正在聆听他们的谈话。素琴的 醋意过于直露,怀甫感到非常的可笑。要是乃祥能够听见他们的会话,这事就有趣 了。怀甫脑子里突然充满了一个怪念头,这就是乃祥如果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 如果他只是装作糊涂,如果他这时候完全变成一名正常人,如果这大宅里的权力重 新又归他所掌握,一切又会怎么样呢。   素琴注意到怀甫有些走神,她皱着眉头说:“我这是在为小云担心,怀甫你大 概还不知道,小云这些天,都快发疯了,你想,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你阿 姐就要宣布和查良钟订婚。”   怀甫吃了一惊,脑子里一片混乱。这些天来,他脑子里一直昏沉沉的。“嫂子 又是怎么知道阿姐要和查良钟结婚?”他有些想不明白地说。   “你要么是真老实,要么就是装糊涂,”素琴的眼睛瞪着怀甫,冷笑着说, “满世界的人,谁不知道这事,你还会不知道?你那位阿姐,都和查良钟睡过觉了, 你会不知道?真是的,你和我装什么糊涂。我告诉你,小云这孩子向来会钻牛角尖 的,我就怕他一时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素琴说这些话的时候,怀甫脑子里的混乱,突然有了些头绪。他的思路又回到 了木头人一样的乃祥身上。如果乃祥要是发起反击,又会怎么样呢?时至今日,发 生的一切都与乃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乃祥既是所有事端的罪魁祸首,同时又是 这大宅里的真正的受害者。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所有的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忽 视了他作为一个活死人的强大的一面。怀甫突然表现出了离奇的冷静,因为他从乃 祥僵硬呆板的表情上面,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启发。他觉得自己突然领悟到了什 么。“我阿姐要嫁谁,就嫁谁,云少爷又能拿阿姐怎么样?”   “小云那脾气,只要惹急了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和好妹妹之间,都 到了哪一步,你肯定也知道,他们也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你想想,现在你那位阿姐 选的是查良钟,小云他——小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素琴脸上流露出真正的 担心,“他向来是认死理,真要把他逼急了……”   怀甫继续注视着乃祥呆板滑稽的表情,他在等待乃祥的眼睛里曾经见到过的奇 异的光芒。怀甫正在设想如果自己是乃祥,又将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乃祥的脸上 毫无变化,他的眼神木木地看着什么地方。“嫂子叫我来,就为了让我听这些话?” 怀甫发现自己终于从乃祥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了唯一正确的答案,他旁敲侧击地 说着,“云少爷认死理又怎么啦,难道他也敢把我阿姐,弄得和我大哥一样?”   素琴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得煞白,变得十分恐怖。看到自己的话竟然把素琴吓 成那样,怀甫感到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他意识到现在该轮到他来捉弄捉弄别人了。 自从进入甄家大宅以后,怀甫永远是一个被人捉弄的对象。没人把他当回事,谁都 是把他当作了妤小姐的小厮,要么不理他,要么想说什么就对他说什么。怀甫知道 素琴虽然对妤小姐的婚事嫉妒得要命,但是从内心来说,她仍然希望查良钟进甄家 当上门女婿,事实上,一旦查良钟和妤小姐成了亲,素琴和查良钟之间偷鸡摸狗, 来往无疑更方便。看见素琴吓得魂不附体,怀甫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嫂子怕的, 恐怕还不是小云会对阿姐怎么样吧,你怕的是小云会把你和查良钟的事捅出去。”   “我和查良钟怎么了?”素琴结结巴巴地说。   怀甫仍然不动声色,他的心里很乱,苦辣酸甜什么滋味都有,但是他已想好了 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这是一招很毒的棋,怀甫相信这步棋是乃祥通过暗示教给他 的。他苦笑着说:“嫂子,这大宅子里,什么事能瞒住人。就算我阿姐知道了,又 怎么样?” 7   小云走进了怀甫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到处都是用竹夹子夹着的 妤小姐的字,风吹过,哗啦啦地响着。案桌上摊着那张报道妤小姐订婚消息的报纸。 小云不知道怀甫从哪得到这张报纸,他瞥了报纸一眼,气鼓鼓地坐在那等候怀甫。 几天前在街上遇到查良钟时的情景,又一次凸现在他眼前。一想到查良钟当时的得 意嘴脸,小云便感到满腔怒火要喷出来。   现在,丢魂落魄的小云不仅仅是嫉妒妤小姐要和别人订婚,他同时还为妤小姐 的不贞洁感到愤怒。素琴劝小云在妤小姐宣布订婚前,就悄悄地离开大宅。妤小姐 压根不是什么贞洁的女子,她究竟是否适合做别人的妻子很值得怀疑。天下大着呢, 既然小云已不想在这腐朽的大宅里烂下去,他为什么不再次出去闯荡一番。他何苦 非要赖在大宅里不肯走呢。“听姐的话,别往心上去,大男人的,抓得起,放得下, 有什么想不开,你是个男人。这种事,占了便宜的总归是男人。”素琴不止一次这 么开导他,她说得头头是道,拼命想把小云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出来。“小云。只要 这么想,人家现在娶的,不过是你玩过的女人,你就一点也不会生气了。反过来说, 难道你乐意娶一个已和查良钟睡过觉的女人。真是的,想到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好 生气的?”   不能说素琴的话没有道理,小云反复问自己是不是真心想娶妤小姐。事实上, 小云也对自己又一次被妤小姐拉回大宅,感到深深的后悔。他干吗要和妤小姐回来, 难道就为了回来再一次被妤小姐嘲笑,再一次被她捉弄。相信妤小姐会爱自己从一 开始就是个错误。大宅里的爱情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残酷的悲剧结局。一切在一 开始就出了严重问题。小云显然是受到了太强烈的刺激,他觉得自己是受了玩弄和 欺骗。   怀甫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小云的身后,他没想到小云会来。随着订婚的日子越来 越近,怀甫对自己应该不失时机地做些什么,已经越来越明确。他觉得已经成为活 死人的乃祥正不断通过心灵感应,非常冷酷地指使他做这做那。他觉得自己正在干 一件自己应该和值得干的事。小云还坐在那发怔,怀甫冷冷地观察着小云的反应。 就像小云意识到自己受到玩弄和欺骗一样,同样觉得自己是被妤小姐像狗那样一脚 踢开的怀甫,已充分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怀甫不动声色地就这么一直站在小云后面,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时哗啦 啦的飘纸声。小云突然缓缓地转过身,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怀甫。怀甫立刻显出他 忠厚无能的样子来,诚惶诚恐地点了个头:“云少爷,你怎么来了?”小云从凳子 上站了起来,怀甫和小云站在一起,两人比起来,怀甫要高大得多,也结实强壮得 多,但是怀甫已经习惯于做出低声下气的姿态。两个爱着同一位女人的男人无言以 对,他们打量着对方,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小云一动不动,满脸的痛苦,硬做出 很轻松的样子,随口问怀甫:“喂,你们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和那查公子洞房花烛?”   怀甫谦恭地说:“这事云少爷难道还要问我?”   小云说:“不问你问谁?”   怀甫说:“问我有什么用?”   小云冷笑说:“怎么会没有用,你成天跟在大小姐后面,还会不知道?”   怀甫沉思了一会,说:“我明白云少爷的意思。云少爷这话是说怀甫就像一条 狗似的,老跟在我阿姐后面,那是,我还不就是像条狗吗。我那能和你云少爷比, 想对她发火就发火。”   小云突然同情起怀甫来,他觉得他实在很可怜,作为一个男人,小云始终不明 白,为什么怀甫能忍受那么多的妤小姐的折磨。他为什么一点骨气也没有,妤小姐 不止一次地当着小云的面训斥怀甫,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对他大发脾气。怀甫是一个 老实人,小云觉得自己不应该用恶劣的态度对待他。“我不是这意思,在你们大小 姐眼里,男人都是狗。”小云悻悻地说。   怀甫接着小云的话,悠悠地说:“云少爷真要是明白这道理也就好了,本来吗, 和她什么事,无论大事小事,也不用太往心上去。我阿姐的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 道,千万别当真。男人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真是都跟狗一样,逗着玩玩罢了, 今天和你好,就和你睡上一觉,明天和他好,又和他睡上一觉。她想和谁好,本来 也是没一定的事。云少爷和我不同,你可以走,犯不着在大宅里生闷气,天高任鸟 飞,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像我,天生是做狗的命,心甘情愿地在这大宅里烂死。”   “我袁小云就这么离去,不是太便宜她了吗。”小云咬牙切齿,冷酷地说着, “她要是敢捉弄我,我告诉你,我饶不了她。”   “云少爷,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怀甫做出非常着急的模样,然而说的话却无 疑是火上浇油,他知道现在什么话最能刺激小云。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从来没 说过这么多话,他从来也没有这么能说会道过。正处于神经质状态的小云,已到了 爆炸的边缘,怀甫慢吞吞地继续说,“你姐姐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了,云少爷,你 也用不到乱来。我知道云少爷性子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可事到如今,也用不到 说气话了。老实说,有时候,我也恨不得亲手宰了我阿姐,可我是下不了这个手— —唉,我们不过是她眼里的两条狗,我们真心地对她好,她却永远把我们当作了狗, 当作她家的小厮一样使唤。”   “我不是狗,也不是小厮!”小云痛苦万分地喊着。   怀甫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有些话用不到再说。小云脸色阴沉,猛地转过身, 打算拂袖而去,但是怀甫喊住了他,透露什么重大秘密地说:“云少爷知道阿姐为 什么要这么急着订婚?”   小云等待着怀甫的下文。   怀甫间隔了一会,说:“她已经有喜了!” 8   夏季里的最后一场大雨正在落下来,电闪风吼雷声滚滚。是黄昏时分,可是天 昏地暗,仿佛已到了夜晚。妤小姐在迷楼上临《石门颂》,正好在写那个“命”字。 《石门颂》中这个字的一竖很值得习书法的人揣摩。妤小姐一气写了许多命字,对 最后的那一笔始终不满意。外面传来了一声炸雷,妤小姐吓了一大跳。伴随着雷声, 小云丧魂失魄地走了进来,他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妤小姐的面前。在雷声的 余音完全消逝的时候,他冷冷地质问妤小姐:“明天就是大小姐大喜的日子,我今 天先来给你道个喜字。”   妤小姐不知道小云已在迷楼下面站了很长时间。她丝毫不知道现在的小云已是 一个渴望报复和宣泄,一个被扭曲的,只想到毁灭掉什么的病态青年。她不知道一 种被压抑了多年的仇恨,正从小云的心灵深处往外涌。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继续玩火, 是一件不可饶恕的大错误。巨大的危险正在向妤小姐逼近,但是她根本没有察觉。 妤小姐装着没听见小云说什么,她的脸上掠过微笑,依然埋头写字。雨哗啦啦地下 着,妤小姐心里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幸福感,对于她来说,游戏正进入最最有趣的阶 段。   小云被妤小姐的态度,更加激怒,他十分恼火地看着她。好小姐瞥了一眼他的 表情,再也忍不住了,停住笔,笑着说:“明天才是我宣布订婚的日子,为什么不 等到明天再向我祝贺?”小云说:“为什么要等明天,我这人是急性子,等不及了。” 妤小姐得意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来吵架。既然是急性子,你怎么到现在 才来。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等你,你跑哪去啦?”   “你在等我?”   “不是等你,等谁?”   “这我怎么知道,像大小姐这样风流成性的女人,见一个就能爱一个,还不是 等谁都可以,而且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谁又能知道你是在等谁?”小云的脸像 让人打过一样通红,他毫不留情地挖苦说,“难道在今天晚上,大小姐还会有雅兴 等我,还能想到我,还想和我小云睡上一觉?”   妤小姐并不想和小云吵,可是他们似乎注定摆脱不了遇到一起就要吵的命运。 她实在受不了小云这么尖刻的指责。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妤小姐冷冷地说: “我高兴想谁,就想谁,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这怕是谁也管不着的。”小云 的脸色接近了恐怖,他咬牙切齿,眼睛盯在烟炕小桌上放着烟具的盘子上面。妤小 姐的话比外面滚动着的雷声更让他震惊,他喃喃地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 话,你说,你说过要让我恨你,要让我恨你一辈子……我告诉你,你的目的现在已 经达到,不,你的目的,也许永远也不会达到,我干吗要一辈子都恨你呢?”   小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鼻烟壶,他立刻被自己的这一 举动吓了一大跳,想把鼻烟壶收起来,但是转念一想,索性让妤小姐看看也好。 “你知道这是什么?看清楚了,这就是我给你哥下的那种毒。说给你听都不相信, 多少年来,我一直把这玩意带在身上,我一直带着。”他慢慢地拧开盖子,往手心 上倒了些白色的粉末,“只要这玩意掺和在烟土里——”   妤小姐一把抢过鼻烟壶,无动于衷地琢磨着,她也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在手心 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小云的眼睛里闪烁着非常恶毒的光芒,他看着妤小姐,抓 住她的手,将鼻烟壶抢了回来。妤小姐说:“你让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想吓 唬我?”她根本不相信小云真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同样的傻事,一个人不会 连着干两次,你就是想干,也不会敢。况且,就算是你真的打算下什么毒,我也不 会怕。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你爱我,而我也喜欢你,也爱你,一个人,绝不会 伤害他所爱的人,更不会被她爱的人所伤害。”   然而,小云反而被妤小姐说的这番活深深地刺痛了,他痛苦不堪地说:“到现 在,你还这么说?你还说你喜欢我,还说你爱我?都到了现在,你竟然还要和我玩 这种你爱我、我爱你的把戏?”他的手指哆嗦着,将鼻烟壶里的白色粉末倒了一些 在烟膏盒里,用钎子搅拌起来,一边搅拌,一边用近乎梦呓的口语说:“你竟然还 在扯谎,还想捉弄我。为什么你们甄家的人,都这样!”他仿佛又变成了十五岁的 少年。那个肥胖妖艳的妓女,正虎视眈眈色迷迷地盯着他。   妤小姐不知所措地看着小云,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开的玩笑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小云似梦似幻,陷入遐想:“你们都把我当作了小厮,你们别做梦。我,我永远也 不会再是谁的小厮,永远不是!”他说着,用钎子挑起一小块已搅拌好的烟膏,放 在烟灯上烧,手打摆子似的乱抖,“都到了现在,你竟然还敢说喜欢我,说你爱我!”   “可我真的是爱你。”妤小姐痴情地看着小云的手,看他哆嗦着烧着烟泡,她 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样,才能让执迷不悟的小云相信自己是爱他的。看他那么痛苦, 妤小姐洋溢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小云,我爱你。”她充满柔情地说。   “你爱我?”   “我爱你!”   “你爱我?”小云不相信地连连摇头。   妤小姐感到有些害怕,痴痴地看着小云。这时候,她真的有些害怕了。她看着 小云,很无力地说:“要是我告诉你,明天宣布订婚,我选中的却是你,你会怎么 想?”   “怎么想,你说我会怎么想?你以为我会因此高兴,因此受宠若惊,因此就感 动地流下眼泪来?我早就应该明白,你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有真心。就算是你 和我结了婚,你也根本不可能会真的喜欢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急着嫁人, 你是肚子里有了东西了,要紧有一个公开的男人遮遮丑。”   妤小姐不敢相信小云会这么想。她不敢相信到现在小云还会这么看待她。“你 用不着把别人当作傻子,恐怕你自己也不知道肚子里是谁的种,”小云非常尖刻地 说着,“你为什么要这么不要脸!”小云的痛苦指责让妤小姐无地自容。她从来没 想到要用结婚来遮丑,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会是别人的可能性。既然她 是那么的爱小云,这孩子就无疑应该是她和小云之间爱情的结晶。   小云着了魔似的,在烟灯上反复捏着烟泡。烟泡已经烧熟了,在烟灯上发出滋 滋的声音。妤小姐感到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小云表达他的感情。 “我是这么喜欢你,你难道就一定不明白,小云,你说,怎么你才能相信我是真心 地喜欢你?”   “怎么才能相信?”小云十分失望,十分绝望,十分恶毒,他执迷不误地诅咒 说,“除非你敢当着我的面,把这烟抽了,除非你变得像你哥哥一样。”小云的话 让妤小姐完全惊呆了,不敢相信这就是小云提出的能够证明爱情存在的唯一选择, 她不敢相信。她像看着陌生人似的死死地盯着小云,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地爱 他。小云冷笑着,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恐怖万分的好小姐:“害怕了?你毕竟还知 道害怕,你不是说一个人不会被她所爱的人伤害,你不是要让我相信你吗?哼,你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   小云将钎子扔在了烟具盘子里,出了一回恶气地走到窗前。他已经深深地报复 了妤小姐。不管妤小姐是不是真爱他,小云觉得自己挽回了他的尊严。他觉得自己 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窗外大雨如注,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怀甫木头似的站在 迷楼下面。很显然,幽灵一般的怀甫一直在楼下监视着他们。随着一阵缓慢滚动着 的雷声,小云注意到浑身湿漉漉的怀甫,在雨中像落汤鸡一样抖动着身体。这时候, 处于小云身后的妤小姐赌气地拿起了烟枪,小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缓缓地回 过头,他惊慌地看见妤小姐神色庄严地正捧着烟枪。   小云大声喊起来:“不!不一一”   妤小姐似乎感觉到了味道不对,也感觉到了小云在试图阻止她,然而小云的喊 声与其说是阻挡,还不如说是一种鼓励。她好像着了魔一样,有些抵挡不住要抽下 去的诱惑,猛地一口,把烟全部吞到了肚子里。小云手足无措看着妤小姐,十分惊 慌地捂着自己的嘴和鼻子。妤小姐没任何反应,隔了一会,才从嘴角和鼻子里往外 冒烟。   小云狂叫了一声,冲下楼,像丧家犬似的在黑暗中狂奔。他在雨里滑了一跤, 爬起来,发现了赶到他面前站着的怀甫。两位男人的眼睛都很漠然,仿佛互相之间 并不认识。极度的恐惧在他们心头像老鼠似的窜过来窜过去。雨哗啦啦还在下,怀 甫正想问小云究竟是怎么了,突然,小云发了疯一样从怀甫身边冲了过去。 9   怀甫沿着迷楼窄窄的楼梯往上走,他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他的心 咚咚直跳,仿佛已经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从小云的疯狂中,怀甫相信事情正朝着有 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他不敢去细看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不敢看。妤小 姐处于一种极乐世界的边缘,她笑得十分好看,然而笑容逐渐变化,逐渐变得呆板 和夸张。怀甫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所期待的残酷结局,他走到了妤小姐面前,慢慢 地跪了下来,低低地痛苦万分地喊了一声。迷楼中很安静,妤小姐的嘴角哆嗦着, 发不出声音。怀甫扑在妤小姐的膝盖上,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妤小姐仿佛仍然陶 醉着,口齿不清地说:“哭什么,别哭,别哭。”   没人知道妤小姐瘫痪之前,在想些什么。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痛苦,妤小姐 好像只是久久地沉浸在鸦片烟的麻醉之中,她似笑非笑,痴痴地看着前方。大宅内, 似乎又用宽大的长条木板铺成地坪。那是一条喜气洋洋的红色大道,空荡荡的,不 见一个人影。空气中,回荡着办喜事的人声和爆竹声,热闹非凡,经久不息。这辉 煌壮观的情景,只有妤小姐一个人才能看得见,她看着笑着,嘴角终于停止了哆嗦。   原订于第二天进行的订婚仪式,不得不改期到三天后的黄昏时候才宣布。虽然 妤小姐成了残废的消息,已在小城中迅速传开,但是处于尧山乡的甄氏族人,对这 事所知甚少。人们又一次像甄老爷子过世后赶来奔丧那样,又一次兴师动众,浩浩 荡荡地涌进甄家大宅,聚集到了张灯结彩的大厅里。这是一个十分荒唐的订婚仪式, 很多凑热闹的人都打算借些机会再好好地吃一顿。拖得很的仪式终于开始了,七公 公突然很吃惊的瞪着眼睛,端坐在七公公身边的族里的各房代表,同样目瞪口呆。   一辆崭新的木轮椅被推进了大厅,上面坐着的,不是大家熟悉的乃祥,而是脸 上的表情僵硬,仿佛带了一层面具的妤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大家 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年轻美貌骄傲任性的妤小姐,像一只美丽又剧毒的毒蘑菇 一样的妤小姐,转眼之间,成了和她的哥哥一样的废人。现在,她也和乃祥一样, 坐在木轮椅上不能动弹。刺耳的木轮椅辗过时的声音,掩盖住了人们发出的惊叹声。   预定的择婿仪式,十分荒唐地按原计划继续进行。怀甫沿着吱吱咔咔的梯子往 上爬,爬到了梯子的顶端,将手伸到匾后面,摸出了那个信封,然后用同样缓慢的 速度下来,等他站稳了以后,在七公公的指示下,怀甫用力撕开了信封,抽出里面 的对折着的信笺,看着,隔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没有去看七公公的表情,而是看 着坐在那的木头人一般的乃祥,毫无表情地对他念着:   “袁小云。”   “小云?”坐在乃祥旁边的素琴大惊失色。这是一个她绝对没有料想到的结局,。 于妤小姐变成植物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查良钟已像第一次赖婚那样,逃之夭夭再也 不肯露面。尽管他觊觎甄家的家产已经很久,可是让他娶一个完全活死人一样的太 太,毕竟还是有些过分。查良钟的逃跑,冲淡了素琴应有的喜悦,她明白自己所有 的梦想都成为泡影。事实证明,查良钟并不是真喜欢她。   一切都太出乎意外,除了面目呆板的乃祥兄妹,除了脸色阴沉的怀甫,所有的 人脸上都傻了眼。七公公的眼睛因为瞪得太大,变得十分滑稽。大宅里回响着呼唤 小云的声音。不知道小云的人都在问小云是谁,知道的又都在问小云究竟到哪去了。   小云早在三天前,就带着受了伤的爱情,离开了小城。   小云永远也不会知道,妤小姐选中的如意郎君就是自己。他已决定永远不再回 到这座表面看上去总是很平静的小城。平静只是一团死水的代名词。也许,离开小 城本来是小云最终的心愿,从再一次回到小城起,小云就设想着重新离开。他讨厌 这座腐朽的城市,正如他讨厌腐朽的甄家大宅一样。也许,是内疚心让他没有脸面 再回来,不管妤小姐是不是真的爱他,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真的爱妤小姐。多少年 前,因为恨,多少年后,因为爱,小云毁掉了乃祥兄妹的幸福。小云从不后悔,他 不后悔。   那天天刚蒙蒙亮,整整一夜的大雨,使得气候变得很凉,河边码头上,第一条 货船开始起航的时候,有人看见小云昂首挺胸地屹立在船头。太阳升起来了,朝霞 穿透了湿漉漉的晨雾,船工正在往桅杆上升帆。小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副墨镜,十 分傲气地戴上。在小云的脚边,是一把纸伞,一只旧皮箱,一只养着小鸟的鸟笼。 船鼓足了帆,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小云一去不返。   小云永远不会再回来。 尾声   怀甫出人意外地成了甄家大宅实际的主人。这是一个让大家羡慕,却又都没想 到的结局。包括怀甫自己在内,所有的人都吃惊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局。除了 对妤小姐的爱之外,怀甫从来没有侈想过要得到别的什么东西,他从来没有侈想过 要获得主宰甄家大宅的权力。在过去的历史中,这种权力向来只属于男人,它曾经 一度被妤小姐颠覆,现在因为有了怀甫,正逐渐得到恢复。女人的故事已经完了, 剩下的故事应该由男人独自完成。   怀甫在大厅里会客,接见来自族里面的代表,他毕恭毕敬地倾听着七公公的指 示。作为一个真正掌握着权力的男人,怀甫现在已经可能游刃有余地处理所有的事 情。权力完全可以让他为所欲为。   甄家大院里又开始出现成群结队如花似玉的年轻女仆。   代替小姐泡在浴缸里的,现在已是怀甫。   怀甫正在指手画脚地指示别人做这做那。   在新的漫长雨季开始的时候,怀甫满怀爱心和内疚,推着坐在木轮椅上妤小姐, 缓缓地沿过道走过。妤小姐表情呆板,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木制轮椅从青石板 铺成的地面上辗过,发出咔咔的声音,沉重而且刺耳。对于怀甫来说,这是个残酷 的结局,然而这又是他所能选择的最好的结局。他得到了心爱的人,永远地得到了。 没有了肉欲冲动的烦恼,没有了乱伦的恐惧,他得到了一种纯粹的凝固了的爱。   墙角边,放着小云昔日骑过的自行车,风吹雨打,自行车已经破得不成样子。 几只小鸟在红漆剥落的高墙上叽叽喳喳叫着,石缝间长着的小草上,歇着一只色彩 斑斓的花蝴蝶。逝去的岁月迎面而来。旧时情景,又一幕幕再现在眼前。在过道的 尽头,仿佛站着小云,那是他刚出现时的模样,戴着墨镜,穿着学生装,一手拎着 一只鸟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属于过去时代的妤小姐充满活力的笑声中,怀甫将妤小姐的木轮椅拐了个弯, 穿过生着厚厚青苔的天井,缓缓推进他过去住的屋子。一切仍然保持着旧时模样, 到处挂着落满灰尘的妤小姐写的字。妤小姐的字雄野豪放,跌宕有致,顽强地再现 着她写这些字时的风采。事过境迁,物是人非,怀甫推着妤小姐的木轮椅,在窄小 的房间里,伤感地徒劳地兜着圈子,风吹过来,妤小姐的字在半空中错落有致地飘 扬,面对着昔日的白纸黑字,妤小姐的脸上,是永恒的呆板和漠然。                           1994年5月8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